第2节

  他一抬手,身后狱卒上前拧开门锁,弓腰将捧在手中的银盘搁在霍长歌面前,复又出去。
  那盘上是一套玉制的酒壶并着个白玉杯,杯中似仍留有残酒,借着牢内烛火一晃,杯底有光微微一亮。
  那人紧紧抿了下唇,眼底也猛然有了线泪光:“他便是用那玉杯,饮了鸩酒。”
  霍长歌笑容倏得一僵,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微一阖眸,只听那人又道:“你若是快些,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追上他道声歉,抑或——”
  “——道声谢。”
  语罢,他已走了,甚至不曾回头再看霍长歌一眼。
  *****
  死牢里,甬道狭长,那人似乎走了很久才出去,外面雪虐风饕,地上已积了白茫茫厚厚一层,他立在烈烈寒风中,紧了紧领口,恍然听到身后一声清晰的玉杯坠地的清响,“啪”一声,似是那杯摔碎在耳边似的。
  “王爷。”有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停在他身后低声道,“安王妃,殁了。”
  “嗯。”那人哑着嗓音头也没回,淡淡应了,狱卒便又踟蹰唤他一声:“王爷——”
  “王妃死前,还留有一语——”
  那人惊诧侧首,只听狱卒轻声续道:“王爷走后,王妃原叹一句:‘愿来世,当与君相识于最好年华中,承平岁月里,再无父仇家恨与烽火硝烟’,后又道一声:‘罢了,还是莫再祸害你为好’,继而举杯饮鸩舒怀一笑,称:‘五载了,终可脱开这桎梏,魂归故里了。’”
  那人闻言良久未动,大雪顷刻间落了他满肩,半晌后,方才只身走进风雪中。
  *****
  死牢尽头。
  霍长歌无力倚在墙上阖着眼,鸦羽似浓长的眼睫虚虚垂下,盖住她眸中生机。
  她眼角湿润,含泪似坠未坠,唇角残留半分笑意,搭在膝头的右手微微舒展开来,被碎玉刺破的掌心中躺着已成几瓣又染了血的耳扣,指尖纠缠着被揉皱了的休书,身前酒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冷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窗落下,轻飘飘停在墙壁的灯台上,烛火一晃,陡然灭了,室内猛得暗下来,徒留一缕青烟悬在半空,若隐若现。
  *****
  清和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崩,皇三子安王谢昭宁薨,安王妃霍长歌——
  殁。
  第2章 重生
  霍长歌闭着眼,只觉体内有一簇火,从里到外地烧,烤得她皮肤绷不住要皲裂开来,疼得她浑身禁不住颤抖。
  她人坠在黑暗中,正不能视物,陡然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刺得霍长歌胸口一阵阵得疼。
  他堪堪停在她面前,一双狭长凤眸始终温柔凝着她,左眼下有颗朱砂色的小痣,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对她怅然而郑重地道:“回北疆,山高水远,长歌,这灯便留与你,再会了。”
  他单膝一跪,将那灯小心搁在地上,又眷恋得静静觑了她一眼,转身便在那荧荧烛火中,越走越远,融入星墙,一晃,便不见了。
  “谢昭宁!”霍长歌想大喊,喉头却似堵着团火。
  她烧得浑浑噩噩,却也晓得自个儿是躺着的,她欲爬起来往前跑,欲说:“谢昭宁你等等我!”,她生怕晚上一步,谢昭宁就此入了轮回,再也寻不到了。
  霍长歌左右不住翻腾挣扎着想起身,想大喊,那火从从她五脏六腑中一路灼烧而过,直从她喉头蹿出来。
  她“啊”一下,四肢一挣,眼一睁,人也一并醒了。
  入眼是一处鹅黄暖帐的帐顶,顶上坠着几个香囊,药香不住从头顶散开来,帐帘垂下,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帐外隐隐有人声传来,似是有人压低了嗓子在说话。
  霍长歌虚弱得直喘气,只觉身上汗津津的,像是躺在一窝水洼里似的,她动了下干涸的喉头,又下意识动了动酸软的手脚,额头便有汗一路趟进耳鬓间。
  她虚眨了几下眼,愣愣盯着帐顶那香囊下的流苏瞧,胸膛不住起伏,不大明白身处何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形,她该是一杯毒酒喝死了的,怎不大像是身处黄泉的模样?
  谢昭宁呢?谢昭宁又去哪儿了?她一念及此,胸口像堵着巨石,气息上不来,猛地咳了几声。
  “呀!”坐在床脚守着霍长歌,正在盆子里绞着湿帕的姑娘闻见响动,扔了帕子扯开帐帘,扭头扑到她床前,两手贴在她额前一捂,反手扯开帐帘,猛然带着哭腔就喊了声,“小姐,你可算醒了!王爷!小姐不烧了!”
  冬阳和暖,一路散进窗棱,刺得霍长歌眯了眯眼,寒风夹裹着冬雪的冷冽清香登时萦绕在她鼻端,隐约还能嗅出股子青松的味道,那是她午夜梦回中北疆冬日里独有的气息。
  北疆?霍长歌倏然一震,不可置信般睁大了双眸转头,床头那人虽逆着光,但那形貌轮廓错不了,圆眼双髻,显然还未及笄,还有那清脆似黄鹂的嗓音——是素采,她想,北疆城破之时,挡在她身前替她挨了五箭的素采啊!
  她眼底倏然盈了泪,不待她嘶哑着嗓音唤出一声“素采”,帐外私语声一停,又有人逆着光走过来,轻轻拍开床边趴着的素采俯下身,兀自往床头一坐,仔细将霍长歌拿被子裹了半抱起来,与她先号过脉,再往帐外一伸手,沉声道:“苏梅,药。”
  一碗被温在热水里待用的瓷盏,随即被另一个年已及笄、梳着单髻的美貌姑娘双手捧着,递到那人手上去。
  霍长歌窝在那人温热的怀中,枕着他宽厚坚实的肩头,人还是懵的,直愣愣扬着脖颈够着去瞧身后那人。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半身笼在晨曦中,面容轮廓刚毅俊朗,肤色稍深,唇上颌下微微蓄了须,不显杂乱狂放,只觉有股子以经年岁月沉淀出来的成熟儒雅气度,包裹住了他骨子里的悍勇威仪。
  他一双星眸泛出微红,越发显得瞳色漆黑明亮,神色却略显疲惫忧虑,想是守了霍长歌一昼夜。
  他垂首缓缓吹凉药匙中的浓褐汤汁,小心往霍长歌唇间凑过去,对上她一双茫然无措的杏眸,低声笑着柔声哄她:“长歌喝药了,不怕,爹在呢。”
  那声低唤似有人在霍长歌耳畔“嗡”一下敲响了一记沉重钟声,霍长歌随即懵了一瞬……
  她身后的是霍玄,是她爹霍玄!
  霍长歌眼前瞬间浮起她爹身死狄人之手的画面——城破之时,乱军之中,她连她爹尸首都找不回,只余下半颗头颅,还让狄人兵将挂在枪尖上传遍了整座营,最终悬在城楼前,就挂在苏梅遍体鳞伤的枯骨旁。
  霍长歌眼睫一颤,泪珠缀在眼下摇摇欲坠,神色空茫中透着股子莫名的恐惧与浓重的哀伤: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适才过去的短暂悲惨的一生与这真实到反似幻境般的现下,到底哪个才是梦?
  她惶惶不安地咬着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爹?”
  “诶。”身后那人温柔应一声,仔细喂了她一勺汤药,“爹在呢。”
  温热的药汁入喉,苦得懵懂昏沉的霍长歌一个激灵,这苦得她十几年里记忆犹新的味道她晓得,她从娘胎里带出些不足,打小吃药,已是惯了的,可只有一回的药苦到她能径直哭出来。
  霍长歌眼神倏然一震,福至心灵般陡然清醒——她没死,这不是梦,她又活了!还回了她心心念念的北疆燕王府,回到了十四岁生辰那一日!
  别人十四岁该是高高兴兴过的,可她不同,只因好奇偷尝了口药酒便发了酒疯去跑马,酒劲儿一催晕头涨脑地摔下马又掉进了河,砸碎了水面的薄冰跟秤砣似得直往河心坠下去,被救起时昏迷不醒又高烧不退,险些就折在十四岁的寿辰里。
  “爹。”霍长歌不敢置信般颤颤巍巍仰头,唇角一动,撇了撇,朝霍玄怯生生又试探唤一声,转身朝他扑过去,“哇”一声憋不住大哭起来,“爹!”
  那一声“爹”,含着浓重哭腔还破了音,莫名似一把射出的箭,穿透了一段冗长晦暗的光阴,带着期待、向往与心惊胆战的余韵,直唤得人心底难受得疼。
  霍玄猝不及防让她那般一喊,人有些怔,又让她一扑,手忙脚乱接住她搂在怀中,一碗药直接扣在了锦被上,莫名道:“你哭什么?药烫吗?”
  霍长歌也不答,只死死抱着她爹的腰,埋头在她爹胸前放声哭得要断气,哭得她爹身前衣襟一片濡湿,那哭声中似是受了莫大的痛苦与委屈,如今总算找着了可以让她宣泄的人。
  “你到底哭甚么?是哪里疼?”霍玄只觉她那哭声不大对,哭得他直揪心,他将霍长歌半扶起身,瞪着双眸将她从头倒脚一通地瞧,哆嗦着唇,粗糙的掌心不住扑棱她脑门,“也不烫了啊,小祖宗,你到底哭甚么?药苦吗?你说句话,你要吓死爹爹了可晓得?”
  霍玄一把将帐帘全拉开,紧搂着霍长歌拍打着她后背不住低声哄,冲帐外那俩不住探头也快紧张哭了的姑娘道,“快去个人到隔壁屋喊孟军医!这怎地喝个药还喝恼了呢?”
  “诶!”素采反应极快,脆生生应了,转身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就跑出去,房门虚阖,风一拂,又“吱呀”一声缓缓开了小半扇,寒流裹挟玉屑琼花登时倒卷涌入,吹散半室药香,苏梅忙去掩上门。
  “不用素采去,不劳烦孟军医了,”孟军医针凶药苦,霍长歌打小怵他,闻言下意识“嘤”一声憋住了哭腔,缓过了最初那股子伤心劲儿,窝在霍玄怀中,手指勾着他袖口仰头泪眼婆娑得小声哽咽道,“我没事儿。”
  她一张小脸湿湿漉漉,挂满了泪珠,一说话,下巴尖儿上的眼泪“啪嗒”落下,眼角鼻尖通红,模样可怜极了。
  “那你哭什么?生病吓到了?你得说与爹听啊。”霍玄耐心哄她,抬手轻揩她眼下的泪,粗糙的指尖刮得她脸颊越发得红,“还是你嫌爹近日忙,生辰礼送得不合你心意,恼爹了?你饶爹这一回,等你病好,爹陪你遛马上雪山,你要捉那个什么红腹锦鸡,我亲自去,可好?”
  霍长歌闻言又想哭。
  燕王教女很有一套:学兵法武艺时,再累不准哭;骑马操练时,伤了也不准闹;但平日霍长歌爱哭就哭,她不开心着恼了就哭,绣个荷包针扎手了也哭,她哭,燕王就哄着,似眼珠子般在掌心里捧着。
  霍长歌十六岁初上战场,随军出征大捷归来时,她爹副将就曾说:“往日那个夜里梦魇着都能哭到打嗝的小姑娘,入了战场对着敌军脑袋砍瓜切菜一通剁,直到刀口卷了刃,肩脱了臼,后背一道入骨的伤,人也没掉一滴泪,真是奇。”
  她爹话回得更好,他道:“她能打,因是我霍玄的女儿,她喜怒随心、爱恨随意、任-性-爱哭,那是她生在王府,亦是锦绣堆儿里滚出来的王孙贵胄。真正的天子骄子,就该当如是。”
  可如今,她却是在哭那一段昏暗无光的岁月终于过去;她哭她终不用再背负刻骨的仇恨过活;她哭她自此可从十三岁起,在爹与亲朋身边、在北疆好好重新活一次,逆天改命,再不重蹈覆辙。
  她哭到最后却是喜极而泣,并不再见悲伤。
  “我只是——”霍长歌哭着又笑,眼底泪光晃动,故作平静地觑着她爹道,“昨日做了场梦,一场伤怀噩梦,我梦见北疆城故,梦见家破人亡,梦见爹与大伙都死了,只余我一个,没家了。”
  “……做个梦便哭成这样了?没得让人笑话,”她那一语中的悲恸伤到无望,太过真实,霍玄眸光复杂地凝她半晌,又不动声色眺目觑了眼窗前逆光立着的一道清瘦人影,方才叹一声,抬掌轻抚她发顶,沉声哄她道,“爹在呢。爹在,家就在,北疆也在。我儿不怕了,不过一场梦,醒来便忘了吧。”
  那一语似有安神法力般,或是霍长歌大喜大悲间,又哭得痛快耗力,闻言便昏昏沉沉埋头她爹怀中。
  霍玄掌心轻拍霍长歌后心,似哄孩子般揽着她抱了良久,待她熟睡,将她缓缓放于榻上,动作轻柔得替她揩干眼下的泪,拾了药碗,换了床锦被与她盖好,才若有所思起身,一招手,与窗前那沉默的清瘦文士转身出去,只留了苏梅在屋内照顾。
  *****
  霍玄一推房门,屋外顶着风雪立了小半院目光殷殷切切的人,厨娘一手还拎着擀面杖,灶台火没熄便闻讯已急匆匆跑了出来,想来素采出去一趟,府里上上下下便皆晓得霍长歌渡过一劫,已是醒了。
  孟军医背着药箱与门下弟子杵在廊下,正欲叩门,见霍玄出来,便缓声问一句:“脉象如何?”
  “瞧着倒是无大碍了,退了热,人又睡下了,只药还未用,不知——”霍长歌幼时体弱多病,一来二去的,便连霍玄也懂了些医。
  “睡吧,睡着养身,退了热便不用原先那药了,我待会儿另开一副着人煎给她。她因着打小习武,如今这身子一年好过一年,心性也强悍得很,没幼时那般脆弱了,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硬朗两分,我看此番扛得住,王爷也莫太担忧,多着她将养些日子。”孟军医宽慰舒心一笑,拱手作揖行礼,与弟子退下,又回隔壁屋中待命。
  府里众人闻言遂也安了心,各自散了。
  唯霍玄还立在廊下凛冽刺骨的冷风里,负手望着眼前呼啸寒风中、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只一棵覆雪青松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他剑眉逐渐紧蹙,与身侧那道清瘦人影叹声道:“杨兄业已瞧见了,这孩子眼下病成这副模样,着实离不得人,你让我现下送她往中都去,不是要剜我心么?”
  “我倒是与你家姑娘心有灵犀,我还甚么都没说,她便已经梦上了,比你有先见之明许多啊。”那姓杨的男子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缩手缩脚得披着件锻灰色大氅,颇耐不住北地严寒似的,人虽像个柔弱文士模样,眼神却锐利清明,捋着颌下一把长须泰然驳他,“只你姑娘梦得却是不错,若你再执意——”
  “今年这冬季来得格外早了些,这才九月,霜降刚过,就已下过一回薄雪了。”霍玄眼瞅着素采捧着粥碗转过廊角过来,长叹一声截他话音道,“怕是狄人亦所料未及,想来未免突降大雪封山封路,南下劫掠不日便要提上日程。只不料狄人未至,你却来了,我防得住狄人,却防不住你。”
  “杨兄,你我书房说去吧。”
  第3章 婚约
  霍长歌一觉虽睡得沉,却只约莫一个时辰便又醒了,舍然大喜下,精神也好了许多,手撑着床板醒来时也晓得饿了,喊了素采要粥喝。
  苏梅与她简单洗漱了,素采先让她用了新煎的药,这才将温在暖炉上的白粥端来。
  那粥府里厨娘拿砂锅小火仔细炖煮了小半日,米里鸡丝都熬得化了,面儿上又撒了些花生粉与芝麻粒,香气四溢。
  霍长歌发个热,活活熬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又憔悴,只一双杏核似的眸子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她就着素采的手喝一匙粥、抿一下唇,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若隐若现,眼神却不住往门外瞥,嗓音微颤道:“爹——爹呢?爹怎么不来了?”
  见不着霍玄,她便不安极了,总觉自个儿还游走在生死幻梦间,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王爷守着小姐一日一宿没合眼,京里来了官儿都不愿见,适才见小姐醒来又睡下,人无大碍了,王爷这才放了心,引了那官儿往书房去了。”素采闻言答她,嗓音脆生生的,见她神色眼瞅着好了几分,止不住得开心,话也越说越多,一双圆瞳叽里咕噜地转,似只欢快的黄鹂鸟,“那官儿还带了圣旨来。”
  “京里来的?”霍长歌随着她喃喃念了句,眼睫微微低垂,她死过一次方才从中都脱身,如今甫一听到“京里”这俩字,心下不由五味陈杂,又忆起谢昭宁。
  “嗯,还是王爷旧相识,不过我不喜欢他。”素采边与她喂着粥,边孩子气地皱着鼻头道,“小姐还病着时,他便说要带小姐去中都,王爷怎么劝都劝不住,讨厌得紧。”
  “带我去中都作甚么?”霍长歌一凛,茫然疑道,前世有这事儿么?她怎么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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