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皇后的懿旨下来,也到了宋府。
  母亲和姨母的母族曾是苏州著名的谢氏家族,但她们属于旁支,到姨母出嫁时已经没落了。
  但传家的苏绣手艺还是在的,姐姐宋时禧就很得母亲和姨母的真传,一手苏绣记忆不说出神入化,也至少炉火纯青,在京城能越过她去的不多。
  宋时禧按宫里的要求交了一幅绣帕,没想到隔日一早便有女官上门来请入宫了。
  宋时祺听闻消息也是错愕不已,梦里她没有关于皇后的记忆片段,但她能确定姐姐是从未进过宫的,梦里姐姐一手精湛绣技并无人欣赏,只绣在了大婚喜服之上。
  女官态度十分谦恭,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就在一边等候宋时禧沐浴更衣,显然是要她今日便进宫的意思。
  宋时禧用最快速度梳洗一番,也不知宫中规矩,忐忑地跟女官上了马车。
  她跟着女官,上车、下车、步行、上轿撵、下轿撵、再步行,一路目不斜视,眼里只有女官绣鞋后跟上的祥云纹饰。
  直到跨进长秋宫正殿,在女官的提醒下,宋时禧才惶恐下跪,一套生疏的大礼行罢,已是冷汗涔涔。
  “不必多礼,来,走近些我瞧瞧。”
  皇后的声音传来,并无六宫之主的威严气势,缱绻绵软,有种与世无争的慵懒。
  宋时禧垂头应是,朝声音的方向迈了两步,只见一身着丁香色素雅襦裙的女子斜靠在贵妃榻上,她目光一触即离,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一只白玉般柔润的纤手朝她伸过来,宋时禧畏缩了一下还是轻颤着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指尖轻触,滑若凝脂。
  皇后轻握她的素手,似在把玩一件珍宝,“本宫一直好奇如此栩栩如生却又不失童趣的五毒帕子出自什么样的巧手,嗯……果然是十指尖尖,宛若带露春笋。”
  “娘娘过誉了。”宋时禧紧张无比,又不敢收回手,一时羞红了脸。
  “莫要谦虚,送来的绣品本宫都看了,绣工好的不少,可太逼真的容易吓着孩子,连本宫看了心里都发憷,还有些就全然没有五毒的样子,蜈蚣不似蜈蚣,蝎子不似蝎子的,总觉得那样的避不了毒虫。还是你的最佳!”
  宋时禧任由皇后轻拍她的手背,整个人僵直不已,不敢动,也不敢再谦虚,只好羞涩点头以示回应。
  “好了,今日本宫就是瞧瞧你,从明日起,你每两日来本宫这里坐两个时辰,帮本宫一起给几个孩子绣五毒服吧。”
  宋时禧余光瞧见皇后朝她微微点头,终于在最后鼓起勇气偷偷看了一眼皇后真容,乍一看并无倾城之貌,一颦一笑间,却有一种天然绰约之美,令人过目难忘,亲近之感油然升起。
  她朝皇后福了福身子,躬身告退。
  待宋时禧的身影瞧不见了,皇后桓姝才收回视线,随手拿起宋时禧绣的那方帕子,怔怔出神。
  长秋宫掌事秋月姑姑端了一盏燕窝上前,“娘娘歇会吧,一会儿三个皇子下学了,又有您忙的。”
  “本宫能忙什么。”
  桓姝随手放下帕子,接过燕窝尝了一口,抬头问秋月:“翊儿是如何跟你说的?他看上这位禧姐儿了?”
  秋月姑姑细想了下才柔声禀道:
  “回娘娘,公子为这事找了奴婢两次,头一次是他身边的墨三来的,问奴婢可有鉴赏苏绣的女官,但含混其词,被奴婢骂回去了,让他问清楚了再来。后来便是四月末奴婢出宫办事那日,公子亲自在宫门口候着奴婢,说工部宋员外郎家大小姐苏绣技艺了得,若是皇后用得上,不妨提携一二。”
  “那是真瞧上了?”桓姝面露诧异,想到惊才绝艳却不近女色的侄子也有如此做派时不觉想笑,“总算开窍了?”
  秋月姑姑示意皇后继续喝燕窝,“奴婢倒不觉得,娘娘您有所不知,公子跟这宋家的渊源啊应是从两年前便有了,这是从墨三那里逼问出来的,宋家有两位小姐,除了今日这位,还有位二小姐,上月刚满十三,两年前公子去南边游学就在安平县碰到啦,一直上心到现在!”
  “这倒稀奇了……”桓姝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片刻后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翊儿这孩子比兄长心思重,是个难得明白的。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这门第属实也太低了些,若是他真喜欢……倒也不是难事……”
  从长秋宫出来,依旧是适才那位女官带路,宋时禧悄悄舒了口气,终于敢四处看一看了。
  蒲月清和,草长莺飞,雕栏、垂柳、假山都映在后湖碧水中,宋时禧不由放慢脚步,想将眼前一切印刻在脑海里,暗下决心定要绣一幅后宫园景图。
  见她有些看痴了,女官也跟着缓缓停下,由着她欣赏片刻。
  一阵脚步声临近,沉浸于眼前春景的宋时禧并未察觉,直到女官出声请安才回过神来。
  “见过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见过霍小将军。”
  宋时禧忙跟着见礼,待来人应了,才闪身让开通路。三位锦衣小少年从她身边经过,最后一个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再次后退,低眉垂眸再不敢看。
  “玉姑姑。”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
  宋时禧循声偷偷越过女官的后背望去,那位霍小将军正立在花园门洞之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
  这位玉姓女官朝他紧走几步,就听他继续道:“家母所用的白檀香所剩无几了,还要劳烦玉姑姑再配一些。”
  “不麻烦,奴婢后日就差人送到贵府。”
  “多谢。”
  玉姓女官别过霍小将军,回来示意宋时禧往另一边走,宋时祺目不斜视地跟上。
  霍轩依旧站在门洞之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俊眉蹙起。
  不知为何他总会注意到柔弱畏缩的女子,同她阿娘一般,总是藏于人后,万事都好似能忍能退,他很不喜欢。
  第13章 万胜街偶遇
  ◎见面便见面,何故绕这么大圈子?◎
  姐姐时常进宫虽刻意低调,但随着时日一长,京城各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故而很多高门贵女开始给她下帖子请她参加各种花会、诗会,姐姐都以进宫为由婉拒了。
  这倒不稀奇,得了皇后青睐,各家想结交姐姐也是正常,唯一让宋时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来自礼部员外郎赵大人家的传信邀约。
  这赵家就是姐姐未来的婆家。
  婚事是三年前定下的,他们回京后只有两家长辈走动,那边姐姐未来的婆婆南氏曾递话过来,说是还有一年便要成婚,小辈不宜私下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有失体统。
  其实在京城有婚约的年轻男女在节日上见一面亦或是偶尔一同出游并不稀奇,不过既然男方那边发了话,不见面也并无大碍。
  可这次是未来婆婆亲自邀约,邀宋时禧端午踏青,还附上儿子赵允诚亲手做的纸鸢,请宋时禧着色后一并带去。意思很明显,就是将姐姐约出去,让两个小辈见面的。
  见面便见面,何故绕这么大圈子?宋时祺心里觉得别捏,还偏偏恰好在姐姐频繁进宫之后邀约,总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梦里,姐姐是她心中高嫁的标杆,也正是因为姐姐婚姻美满,给了她高嫁不必在意是否门当户对,只要两人相爱就行的错觉。
  梦里姐姐婆母南氏也是如此爱做派,凡事喜欢居于礼教、道德的制高点,惺惺作态,但实际行为很上不得台面。好在由姐夫护着,姐姐并未受什么委屈,两人生了一双儿女,恩爱和乐。
  思及此宋时祺觉得许是自己多虑了,南氏的为人她是知晓的,只要姐夫还是好的,姐姐就能同梦里一般幸福。
  与赵家结亲这事,其实要追溯到爹爹宋彦铭金榜题名那年。
  大伯一家自立宅院后,宋彦铭为了专心科考,只好借住在宋氏学堂一间简陋的偏房里,后来那偏房又住进一个考入宋氏族学的外姓学子,叫赵旬。
  赵旬父亲早逝,老母亲缠绵病榻多年,还有两个幼弟要养活,他家住在城西敦又街,到城东的宋氏学堂读书需横跨整个京城,为节省赶路的时间,他每月初安顿好家人便跟宋彦铭一起留宿学堂专心苦读。
  次年他们二人都中了进士,两人只差了一个名次,宋彦铭在前,赵旬在后。朝廷按照排名授官,宋彦铭是入职翰林院名单的最后一人,从赵旬起就只能外任知县了。
  当时赵旬家里的情况并不便离京,长途跋涉之下,他母亲恐怕就活不成了。深知好友境况的宋彦铭主动放弃了进翰林院的名额,选了安平县知县一职,如此下来,赵旬便得以向上递补,进了翰林院。
  这也就是宋氏宗族跟宋彦铭产生龃龉的原因,他进不进翰林院不要紧,若是要让,合该让给自己族中子弟,怎能让给一个外姓学子呢?如此行事,把家族置于何地?
  宋彦铭在大事上不迂腐,且已是既成事实,他没有辩驳,悄然离京。
  赵旬倒是块当官的好料,勤勉肯干又善于交际,这十多年间升迁多次,如今已官拜礼部从五品员外郎。
  他一直念着宋彦铭的大恩,一直未断了联系,曾在往来书信中提及要给两家孩子定娃娃亲,宋彦铭只当是玩笑便应了,直到三年前他特地遣长子赵允诚到安平县拜访,宋彦铭才意识到老友是认真的。
  当时赵允诚已有秀才功名在身,准备游学一年后参加秋闱。他表示自己愿意遵从父母之命,但更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宋家的认可。
  就这样他以友人晚辈的身份在宋家小住了一些时日,父亲和姨母明里暗里试探考教了多次,都十分满意,最后宋时禧也点了头,这便定下了亲事。
  ……
  端午前几日,宋时祺因在学堂表现良好,被解了禁足,父亲允她在休沐日可以出去转转,宋时祺便自告奋勇去买些节日要用的五色丝线和辟邪符。
  宋时祺带着丫鬟松音直奔万胜街上最大的霞锦坊,这里有京城最全的丝线、绣具、布料和成衣。
  主仆二人刚下马车,门口就有妆容、衣饰以及微笑都十分得体的婆子迎出来,微微欠身将她们迎进去。
  端午节买五色丝线的人很多,霞锦坊特地辟了一个柜台专门来卖,宋时祺每个种类都挑了一些,准备回去给家人都编上。
  婆子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红木托盘,一路跟着,将宋时祺挑好的丝线整齐码放在托盘上。这五色丝线并不贵,这样的服务属实物超所值。
  “请问嬷嬷有没有好一些的绣线?”宋时祺挑完,想起还要帮姐姐买些绣线。
  “有有有,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绣线?”婆子依旧恭敬浅笑,不谄媚也不歧视,让人如沐春风。
  “我要一些十二股的彩色熟丝线,还要一些金银丝线。”
  “您要的绣线都在楼上,姑娘请随我来!”婆子两步上前,侧着身子引宋时祺上了楼。
  二楼隔成多个小雅间,里头摆放着供客人休憩的卧榻和桌椅,一看就十分舒适。
  “您稍坐片刻,奴家这就去取样品。”婆子奉上精致茶点后恭敬退下,贴心地拉上门帘。
  茶是花果茶,淡淡的花香,酸甜的口感,应是如宋时祺这般十二三岁女孩子最爱的味道,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属实难得。
  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哄闹声,丫鬟松音将雅间窗户拉开一条缝儿朝外看去,没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朝宋时祺道:“小姐,您来看看,那位……是不是赵公子啊?”
  宋时祺略带讶异地起身走到窗牗边,顺着松音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们所在的雅间窗户朝西,对着的是万胜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巷子口经常会有百姓摆摊卖一些自家做的东西。
  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一个身着钴蓝锦袍的公子带着个小厮站在人群外围,那公子好几次在人们哄笑时都试图迈步上前,可都被身边的小厮拉住了。小厮凑到自家主子耳边说着话,那公子回过头来侧耳倾听,薄唇紧抿,面露怒色。
  宋时祺将头微微探出窗牗定睛一瞧,还真是赵允诚,三年前他曾来安平县小住数日,她不会认错。
  再看人群焦点下那个戴孝女子,真真应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一身素白,未施粉黛,虽垂眸但凤眼尾角自然上挑,薄唇微启,贝齿紧咬着苍白的下唇,一缕额发垂落随风轻拂,更添几分凄婉,这女子简直媚骨天成。
  这眉眼有些熟悉,宋时祺一时想不起是谁。
  女子身后的青砖墙上,贴着一张纸,赫然写着:因父病亡,家贫,今自愿以十两纹银卖身葬父,以全孝节。
  宋时祺知道围观的闲人为何会哄笑了,此时普通百姓一口薄棺入土,全部花费不超过二两银子,大户人家买个丫鬟最多也就五两银子,这女子要价十两,都能供一个平民家庭近半年的开销了,属实有些高了。
  “姑娘如此金贵,何必在此卖身葬父?不如去三条街外的烟花巷,那边的妈妈们瞧你这惹人疼的模样,说不定能出二十两!”
  女子被嘲笑得脸都要滴出血来,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十两银子,我出!”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四下一静,人们纷纷回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允诚微微涨红了脸,左臂还被小厮拉着,见众人朝他望来,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用力甩开小厮,朝那女子的方向走去。
  围观之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赵允诚走得有些急,可距离不远,三两步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他堪堪刹住脚步,目光触到女子的脸庞又快速收回,偏头看向别处,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公子……您愿意买下梅儿?”女子声线极细,轻柔婉转,如黄莺夜啼,秋水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
  赵允诚浑身一颤不敢再看,这才想起要拿钱,他摸了摸腰间却并没有摸到钱袋,遂朝后面的小厮喊道:“柳安,拿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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