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悬于身侧的双手下意识背到身后,拳头握紧又松开,桓翊极力克制才避免再次失态。
可她似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九玉连环,并未察觉他的步步逼近,他心中竟生出几分庆幸,如此他便不必掩饰满眼的贪婪。
俄顷,破暖清风起,宋时祺闻到一阵淡淡的雪松混着薄荷的香气,清冽醒神,莫名熟悉,她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乌眸。
“你是谁?”她并不躲闪,直勾勾看着他。
桓翊似被她的目光定住,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在下桓翊,字朗怀。”
“桓翊……”宋时祺喃喃自语,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耳熟的名字,“啊!你是在安平县被我撞到的那位公子?”
“是。”桓翊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身后的拳头再次握紧,对她舒朗一笑。
“公子为何来我们学堂?”
宋时祺觉得眼前这位风姿俊逸的公子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加之爹爹说他和秦知许大人是一同去安平县救援的,故而说话没了在族人面前的防备。
“我来……借书。”
“公子要什么书,书楼我熟,需要我帮你找吗?”
桓翊心神波动间并无暇思虑,直觉只要能与她多待哪怕一刻也是好的,下意识地应“是”,跟在她娇小未脱童稚的身后,亦步亦趋。
一刻钟后,他拿着一本随口说的古籍跟着她走出书楼,郑重告别,直到眼前再无她的踪影,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重生后他常来宋氏学堂的书楼借书,为的就是如今日这般能有理由与她相遇,方才因紧张屏息太久,他长长呼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跟书楼管事打了个招呼,告辞离去。
刚出学堂门口,墨三迎了上来,“公子是骑马还是坐车?”
此时连日赶路的倦意袭来,桓翊轻声道:“坐车吧。”
坐进马车,桓翊静坐听墨三禀报他离京期间宋家的境况。
“宋大人已入职工部,惠民堂修葺的诸项事务已铺开,属下发现秦大人一直派人盯着,未免他的人察觉便只留了一个暗卫远远看着。”
“做得不错。”
墨三微微欠身,继续道:“前些日子宋家两姐妹和姨母谢氏去过一趟崇福寺,寺中不便打扰我们的人未进去,只是她们出寺时是一位叫凡朴的僧人相送的。当日下午,三人下山在绵山附近游览,在安元青那片废宅附近逗留约一个时辰,宋二小姐与玉阳郡主独子徐之焕说了一会话才离开,自那日后又在学堂附近的糖果铺子见了一面,之后徐之焕去谢室新宅看了一趟风水。”
“哦?”桓翊眉心微微皱起。
崇福寺,他记得她与凡朴十分交好常去崇福寺看花,可徐之焕……她应是与他没有交集的,怎就半月之内见了两面呢?
“你说,她与徐之焕是在何地见面的?”他细细回味墨三的话,努力抓着重点。
“就在绵山下那片废墟处,哦对了,我们的人还见徐之焕朝宋二小姐跪下了,很是怪异。”墨三再次回忆了一遍,补充这一特殊细节。
桓翊眉心突的一跳,下跪?这确实有些怪异了。
此刻脑中清醒,许多一闪而过的与前世不同的怪异之处在脑海中凸显,两年前的安平县潜山大坝,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还有,方才她带路帮他寻书,此时想来也着实不太对劲,她明明才入学几日,半大刚启蒙的孩子怎会对古籍收藏的位置如此熟悉?
一个可怕的念头赫然升起,难道……
桓翊放在膝上的手微颤。
不对!可她不认得他,这点他十分肯定。
思及此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许是他太过疲惫,想多了。徐之焕,本就是个奇人,行为乖张一点似乎也说得过去,再见面,应仅仅是想让他给谢氏新宅看风水,倒也能合理解释过去。
墨三看着公子变幻不定的神情,心中既忧且惧,忍不住劝道:“公子,您太累了,歇一会儿吧。”
桓翊并未回应,沉默片刻吩咐道:“听闻宋家大小姐善苏绣,去宫里打听打听有没有鉴赏苏绣的女官,还有,谢氏在京城应是有店铺和田产的,你也找人盯着,看顾一二。”
“是。”
墨三应下,不再多言,他家公子对宋家有着超乎常理的执念,已历经数年,他不敢问,只能默默做好,力争不拖公子后腿。
第10章 斗鸡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宋时祺这些时日差点愁出了八字眉,她被变相禁足了。
在这事的源头上,她承认有她的错,她对族人的郁气犹在,又加上宋时妍这样无拘无束性子的感染,她们俩带着一群小跟班们在族学里的行为着实是太过肆意了一些。
一段时日下来,以周氏为首的碎嘴党就坐不住了,什么“学堂应该好好教一教《女戒》《女训》”啊,“女子怎能在学堂里疯玩乱跑,下学出去抛头露面”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把好孩子都带坏了”云云。
当然周氏定然不敢说是宋时祺,只将矛头都对准宋时妍,可这话时间一长还是传到了宋彦铭耳朵里。
听到闲话的当日,宋彦铭就叫来宋时祺长谈一番,勒令她好好思过,自那日起只许学堂和家里两点一线,若有事要外出必须让姐姐宋时禧全程陪同。宋时禧是谁?是父亲命令的绝对执行者,宋时祺一丝缝隙都别想找到。
姨母心疼外甥女,也曾来劝过,可父亲一句“族人那些虽是闲话,但并无不对之处”就让她住了嘴。
宋时祺孤立无援,只好默默认罚。
智取观闲居旧址那片废墟的法子已谋划得差不多,就缺实施的人手,原本她跟徐之焕两人勉强凑合,可如今她出不去,与徐之焕连直接沟通交流的机会都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她得换个法子:徐之焕要能时刻联系上,还要再加一个能在外头帮衬的得力助手!
……
玉阳郡主府。
玉阳郡主端着一杯茶,正凝神听着心腹桑嬷嬷禀报打探回来的消息。
“那宋氏族学没打听出异常,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授业水准在京城也排得上号,每年有五个外姓名额,需要考试,择优录取,头名可免束脩。”
“五个?”玉阳郡主放下手里一口未喝的茶,见桑嬷嬷点头,眉心蹙起,“焕哥儿万一考不上……”
“郡主倒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少爷好歹也是正经的秀才出身,院试也是名列前茅的,区区一个族学考试必定难不倒我们少爷。还有……”桑嬷嬷凑近了些才继续,
“郡主您放宽心,听闻宋家这一代的族老不似从前那般遵从祖训,在收学生方面留有余地……只要束脩交得足……或是家里有些头脸的,总有回旋的余地……”
“这听着也不怎么……”话说到一般,她突然顿住,“唉,算了,只要焕哥儿想学,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复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转头朝桑嬷嬷吩咐,“你去宋家打个招呼!”
桑嬷嬷刚要应“是”,又被玉阳郡主打断。
“算了,我亲自走一趟!”玉阳郡主放下茶杯,起身准备出门。
有玉阳郡主出面,徐之焕入学宋氏学堂一事自然十分顺利,宋氏族老们以“徐公子院试都考中了,学堂的考试自然比不得院试的难”为由,直接免了徐之焕的入学考试,同其余四位考进来的外姓学子一同入了学。
有权贵入学,最积极上下蹦跶套近乎的必是宋锐虎无疑了。徐之焕今年十七,长宋锐虎两岁,两人竟出人意料地臭味相投,没几日便形影不离。
与他们一块入学的还有一位学子叫周文翰,是此次入学考试的头名。
周文翰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寄住在舅父家。他舅父是商户,常年在外奔波,舅母极端吝啬,时常背着丈夫对周文翰极尽苛待,他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能上学读书。
宋时祺的梦里,他聪慧睿智、沉稳谦恭,但幼时一直是瘦弱无依的样子,常被宋锐虎和小跟班们围追堵截,逼着做各种坏事,可他从不会去做,即便后果是脱裤子示众或是墙角边一顿殴打这样的欺辱,他始终坚决不从。
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多次从宋锐虎的手里救下他,久而久之,周文翰便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直到她生命终结。
他应当很早就知道族里为她做主的婚事有异,他曾话里话外跟她提过数次,可那时,她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轩然霞举的世家公子,再无暇顾及其他。再后来她嫁入豪门便与他断了联系,他春闱高中考上了庶吉士,依旧尽自己所能默默照顾她年迈残疾的父亲,在她几乎绝望之时朝她伸过援手。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她很快俘获了周文翰的信任和尊敬,但凡她需要帮助,他都义不容辞。
周文翰舅父生意做得很大,时常在外跑动,故而上到高门权贵,下到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机灵的周文翰也都能搭上话。
学堂之外的筹谋有周文翰执行,宋时祺如虎添翼。
……
转眼到了寒食节,祭祖过后宋锐虎便有些不适,之后几日都未去族学。
没过多久,便听跟宋锐虎家走的近的几个学子说宋锐虎得了怪病,时常精神不济、茶饭不思,短短五日都瘦了一圈,他母亲周氏急坏了,请遍了京城名医,都说身体无碍瞧不出任何异样,昨日甚至搭上玉阳郡主的关系把太医也请来了,可依旧丝毫不见起色。
周氏寻医无果,转而开始寻些旁门左道,宋锐虎是清明祭祖后出现的异样,就怕他沾上什么邪祟。
几经辗转,周氏终于在熟人介绍下找到一个靠谱的看相师傅,那师傅一观宋锐虎面色就断言是寒食节那日撞了邪,周氏自此便对那师傅言听计从。
看相师傅说要除邪祟“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话把周氏弄得紧张又糊涂,儿子没好,自己也瘦了几斤。
好在经过师傅几夜未合眼的做法驱邪,就只差最后一步了,那便是需要宋姓人家未出阁的女子,申时出生且克母之人,于七日后的卯时,抱一只沐浴后喝露水三日,且浑身黑羽的大公鸡,走过三座石桥,绕过三棵一甲子以上的老槐树,最后在辰时三刻到达宋锐虎卧房门口,取公鸡脖颈血十滴,混合做法的符水给宋锐虎喝下,不出三日便可康复。
周氏得令,开始疯狂找寻符合条件的宋姓女子,找了两日都未寻得,可把她急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终于在第三日,周氏在有心人的提醒下想到了宋时祺,姓宋且未出阁,申时出生,生出来她娘就血崩而亡,可不就是克母之人?
当下她便带着厚礼上门求宋时祺伸出援手,宋时祺爽快答应了,这让她倍觉熨帖,总算没白奉承她们一家。
而在当天下午,他家负责采买的仆从机缘巧合之下在熟识的鸡贩子那里见到一只通体黑羽的公鸡,立刻重金买了回来,周氏看到公鸡几乎抱着喜极而泣,她小儿子宋锐虎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老天爷都在帮她!
周氏亲自给公鸡沐浴梳毛后送到了宋彦铭家里,还特地带了个丫鬟负责晨起采集朝露水,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好好伺候着给公鸡喂下,如此便万事俱备,只等驱邪了。
另一边,京城头号包租公安元青这几日有些心烦。
他半月前购得一只公鸡,勇猛善战、十分彪悍,斗遍京城无敌手,为此他特地给鸡取名叫“绝世神鸡”,视若亲子。托神鸡的福,他赢得不亦乐乎,手头也是难得的阔绰。
原本他心情是极好的,可谁知前几日不知哪里传出个消息,说是有个鸡贩子得了一只通体黑羽的公鸡,孵化出没多久便战力惊人,把一只大公鸡咬伤了,那鸡贩子为卖出好价钱,特地好吃好喝供养着,就等大一些卖给喜爱斗鸡的贵人。
原本他也没当回事,一只雏鸡,如何斗得过他那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的“绝世神鸡”?简直是笑话!
可昨日他碰到他在斗鸡界的死对头,安远侯府大少爷柳明远,说是要去买下那黑羽公鸡来打败他的“绝世神鸡”,他一脸不屑,直说等着单挑。
当日下午,柳明远却苦着一张脸回来了,说是黑羽公鸡被人高价买走了。
安元青幸灾乐祸,忍不住嘲讽几句把柳明远惹急了,柳明远反说他是怕了,要是他把那黑羽公鸡买回来,此刻就没他“绝世神鸡”的位子了。
传言越来越神,好多人都说见过那黑羽公鸡,通体黑羽油光锃亮、气宇轩扬,实非“绝世神鸡”这样的凡鸡能比,纷纷可惜见不到两鸡对决,那黑羽公鸡若是应战,必能封神。
之后每当安元青带着他的“绝世神鸡”出战,就有无尽的闲话,安元青烦不胜烦,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哪只眼睛瞧见安爷我的绝世神鸡不行了?一个个有眼无珠,等着!来人呐,给我去查查,那劳什子黑公鸡到底卖给了谁,不论如何,定要弄来跟我的宝贝斗上一斗!眦瞎你们的狗眼!”
安元青小厮头一次有如此效率,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回来禀报了黑羽公鸡的去向,此刻那鸡正沐浴斋戒,喝下晨露水,在工部员外郎宋彦铭家供着呢。
这……
安元青傻眼了,他总不能跑去官员家里明抢吧?
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开始起哄:“哎呀,总算是有理由不斗了,黑羽公鸡果真不凡,人家都供起来了……”
“呸!”安元青一下子恼了,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给爷等着!”
第11章 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