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松音见自家二小姐心神不宁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趁小姐怔忪间快速伸手挂起床幔往里看,果然,杏色缎面绣花枕头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清晰可见。
  宋时祺察觉到丫鬟的动作,下意识地拉过被子试图遮掩,结果自然是徒劳。
  “小姐!”松音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嗔怪和心疼。
  “我……”宋时祺有种被抓包的窘迫,瞧着松音的脸色,语带撒娇地乞求,“就昨晚一次……别告诉姨母和姐姐可好?”
  “小姐还要撒谎到何时?奴婢都发现好多次了,不行,这次定要跟大小姐说一声!”
  宋时祺看着松音快速离去的背影,泄气地将头埋回到被子里,她这丫头平时好说话得很,可一旦打定主意就拉不回来了。
  算了,她开始自我安慰,说就说吧,她倒是想谁能有个什么神通让她不做噩梦才好!
  第7章 崇福寺遇花痴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自打丫鬟松音向姨母和姐姐禀报了她又梦魇之事,姨母和姐姐便又愁上了,但宋时祺一口咬定只是回京这些日子不适应太过劳累才做了几次噩梦。
  姨母她们将信将疑,执着地四处打听各种避免噩梦的方子和办法,宋时祺乖顺无比,不论她们要求她做什么都乖乖照做,毫不含糊。
  这日,姨母又听说京郊的崇福寺驱邪避祸的法事最灵,便以“给新宅做场法事”为幌子,带她们两姐妹去了崇福寺。
  宋时祺心里都明白,也不戳破,其实人长时间处在困顿之中都会本能地设法自救,她自己努力无果,自然也想求得外界的帮助,可是如她这般做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前世的零碎噩梦,潜意识里是觉得无人能助的,或许,只有完整了才会结束吧,她有些苦涩地想。
  崇福寺位于京郊的绵山之上,马车在半山腰就无法前行了,想要进到寺庙就必须拾级而上,爬过两百零八级阶梯才能到达寺庙山门。
  攀爬这狭窄陡峭的古旧石阶对香客来说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她们娘仨带着一个丫鬟爬了两刻钟才到达了山门口。
  山门狭小,跨进去后却豁然开朗,一个至少十亩左右的扩大庭院,大块方砖铺地,几棵古树参天蔽日,肃穆空灵。
  姨母向门口的小沙弥说明来意,便有年轻僧人引他们去了后院。姨母跟着僧人进了一间禅房商谈法事相关事宜,宋家姐妹俩则留在门口小院中等候。
  宋时禧还未从方才的攀爬中缓过劲来,坐在院中一张石桌旁休憩,宋时祺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身朝院门外走去。
  “可别走远了!”宋时禧习惯性地在身后叮嘱。
  宋时祺乖巧答应,出了院门。
  院门正对后山绵亘的峰峦,山顶有未化白雪,山腰却已冒出一片苍翠新绿,身后不远处佛堂里连绵不绝的诵经声和三两钟磬之音传来,宋时祺那颗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撕扯着的心竟奇迹般地逐渐安定下来。
  她不想再让姨母和姐姐给她四处求解噩梦的法子,不想让她们为自己忧心了,可她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这时,一旁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僧人提着两桶水,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包袱,正吃力地爬上来。
  他满脸汗湿,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但经过院门口的时候朝里偷觑一眼,做贼般地加快了脚步,待挪到院墙边上,确定院里的人瞧不见他时,他才放下水桶,轻声朝宋时祺问道:“请问小施主,里头可有来寻人解签的?”
  宋时祺摇摇头,有些惊讶地打量此人。
  他很高,但极为瘦削,宽松的僧袍好似搭在了一个人形木架子上,见他提水桶的样子还算矫健,本以为是个年轻僧人,但细看五官宋时祺又有些迷惑了。
  这人肤质光滑,腰背挺直,目光迥然,可两条浓眉尾端却已花白,若非此刻那做贼心虚的表情,倒是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见宋时祺摇头,那僧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背靠院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面铜镜和一块帕子,将帕子沾了些桶里的水拧干后对镜擦掉脸上和脖颈处的汗水,又用帕子在脸上敷了片刻才拿下来。
  “如何,是不是没有刚上山大汗淋漓的样子了?”他转向宋时祺再次问道。
  宋时祺点点头。
  僧人满意地提起两个水桶,往后方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朝宋时祺喊道:“劳驾,施主能否帮我捡一下!”
  他朝地上努努嘴,宋时祺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胸前挂着的小包袱掉了。她朝院里看了一眼,姨母还未出来,便拾起包袱跟着僧人往里走。
  原本以为到了后山尽头,没成想跟着左拐右绕,穿过两处草墙之后柳暗花明,入眼便是一大片花圃。早春时节,一株株花儿大多才刚刚抽出绿芽,也有一处明显是早春品种,枝头已长出了嫩绿带黄的花骨朵儿。
  “大师,您的包袱!”宋时祺将小包袱递给僧人。
  僧人接过,置于水桶旁的架子上,突然动作稍缓,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阿弥陀佛,小施主莫要唤我大师,贫僧法号凡朴,心存痴妄,还未得道。”语气与方才大相径庭,倒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骨。
  “敢问,何为痴妄?”
  “唉……”凡朴长叹一声转头去看花圃,立时没了方才的“仙气”,“贫僧的痴妄便是这些花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离了它们贫僧活不下去,如此自然就修不成正果了。”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宋时祺迫使自己迅速收回这奇异的念头,“那您是在此处养花的?”
  “不不不!”凡朴四下张望,声音极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贫僧本职是解签,养花是偷着养的,小施主,我瞧你是福缘深厚的良善之人,定然不会向方丈告密的是吧?”
  这对花成痴的僧人之心性可真简单!宋时祺眼珠微转,突然计上心头,她下巴微微扬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那可不一定哦~”
  凡朴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急了,努力堆出笑容干笑两声,“小施主您心美人美,定是与贫僧玩笑呢!”
  “爹爹从小教导我,不能撒谎,”宋时祺一脸的天真无邪、人畜无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凡朴师傅能帮我一个忙,我定会帮您保守秘密。”
  “施主且说来听听!”
  ……
  片刻之后,宋时祺跟着凡朴回了方才的院子,她瞥一眼他脚步沉稳、姿态高雅、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叹:别说,还真像得道高僧!
  此时姨母方才进去的那间禅房门开着,姨母带着宋时禧正与方丈告别。
  方丈送姨母出来,正好见到凡朴,沉声问道:“方才怎的不见你在院中,去了何处?”
  凡朴“阿弥陀佛”了一声,指向身后的宋时祺,“贫僧方才遇着这位小施主,觉得甚是有缘便多聊了几句,小施主想求个签,贫僧便带她过来了。”
  “祺姐儿想求签?”姨母走向宋时祺,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向方丈介绍外甥女。
  宋时祺恭敬朝方丈见礼,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很是惹人喜爱。
  方丈深深看了宋时祺一眼,面容慈和,“小施主确实是有福缘之人,既有求,凡朴你便给她解上一解吧。”
  “是……”凡朴谦恭应是,目光随着老方丈走远了才收回,对着宋时祺和谢宛道:“烦请施主移步禅房。”
  姨母朝凡朴微微欠身,“有劳大师了。”
  娘仨跟着进了凡朴大师那间朴素禅房,里头草席铺地,只有几个蒲团和一张古朴的案几,案几上立着一个刻满梵文的签筒。
  宋时祺在屋内其余三人的注视下,拿起签筒轻轻摇起来,虽然方才策划此事时凡朴向她打了包票,即便是下下签他也能说成大吉大利,可她依旧有些紧张,生怕真摇出个下下签,诓骗姨母和姐姐不成,反倒更添她们的忧思。
  须臾,一只细长的木签应声而落,不等宋时祺伸手,宋时禧便急切地拾起来,姨母也凑过来看。
  看着签头上“下签”二字,两人顿时脸色一变。
  “愁云恨雨作阴明,一醉花前唤不醒,若问贵人能安否,为谁游水已东倾。”
  凡朴神态淡然接过竹签,签文经他读出来,别样的悠远深沉,令人信服,“虽是下签,但未尝不是好事,全看持签之人如何选择。”
  “还请师傅指点迷津。”姨母正襟危坐,眼里满含期待。
  “人生如戏,一切苦乐皆如梦幻,若是沉溺于前尘往事之中不愿醒来,即便神仙在侧也难下手……”僧人双眸好似透过宋时祺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声音低而缓。
  宋时祺垂眸不语,仿佛在认真思考。
  凡朴眼眸温和,继续道:“这下签要化解并不难,巫山是奇遇,亦是梦幻泡影,不足为惧。施主勿囿于物,勿困于己,遵从本心,便能化解一切烦难……施主是心病,自己想通了便不会被梦魇缠身了。”
  姨母和姐姐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宋时祺身上,宋时祺眉头微蹙,仿若陷入了纠结之中,时而眼眸亮起,不到片刻又陷入迷惘,引得姨母和姐姐心焦不已。
  凡朴一副了然一切的模样,用眼神示意二人莫要出声,静候宋时祺自己想通。
  慢慢的,横亘在宋时祺眉宇间那一抹哀愁散去不少,双眸恢复清明,她虔诚地朝凡朴大师深深一拜,“小女承蒙大师解惑,受益良多,不胜感激。”
  凡朴朝姨母和宋时禧投去肯定的眼神,“两位施主放心,小施主有佛缘,今日开解得悟,必定百邪不侵了。”
  “多谢大师!”谢宛本就瞧这凡朴道行高深,方才祺姐儿又是那般模样,虽然她不懂其中奥妙,但十分信服,此刻得大师肯定心下更是安定熨帖了。
  “阿弥陀佛。小施主与我有缘,往后若有闲暇,可常来寺中小坐,”凡朴花白的眉梢微动,露出一丝笑意。
  宋时祺双手合十再拜,算是应了。
  ……
  在寺里用过简单的斋饭,宋家姐妹和姨母谢宛就下山了。
  暮春三月,春光已现。
  听了凡朴大师解的签文,法事也定下了,谢宛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命车夫慢些驾车,绕着绵山转一圈,赏赏京郊美景。
  绵山群峰攒簇,重叠起伏,永安河在山峰间蜿蜒而过,似蛟龙游戏凡间。
  如此宝地自然深受贵人喜爱,故而绵山腹地除了崇福寺之外还有许多权贵的别庄,座座风格迥异,奢华精美,虽不能入内,但远远观赏也别有一番风味。
  围着绵山绕了大半圈,到了山的西南侧,一大片断壁残垣突兀出现,与方才美景格格不入。
  因离开了权贵别庄群落,不再戒备森严,此处路边就有胆大的支起各种摊子,吃食、茶水、杂货等应有尽有,招揽路过的游人。
  “咱们也下车看看。”姨母带着两个外甥女下车,走到一处看上去十分干净的茶摊前,立刻有热情的小伙计跑出来招呼,见都是女眷,贴心地引她们进了一处有竹帘隔断的桌子坐下。
  姨母很是满意,点了茶和好几样菓子,小伙计高兴,更加殷勤地侍立在侧。
  她们不赶时间,十分惬意地赏景歇息。
  “那边那片荒地是谁家的呀,怎的无人打理?”姨母好奇地问那小伙计。
  “那里呀!那可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了,据说是某个显贵的府邸……”小伙计有说书的潜质,指着那片草都有半人高的废墟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宋时祺越听越觉得耳熟,等等,这怎么听着像观闲居之前的那片废墟?
  “姨母,我转转去!”
  宋时祺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菓子就掀开竹帘跑出去了,宋时禧“诶”了一声正想追就被姨母拦住了,“让她去吧,这才像个孩子!”
  宋时祺循着那片废墟慢慢走着,回忆梦里的场景,寻找参照物,好在观闲居是按着旧图纸重建的,布局基本没变,她很快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这是头一次,她没有因前世记忆而痛苦颓丧,取而代之的是由激动兴奋而产生的一阵战栗。
  梦里,世人只知这废墟在一次地动后被一富商买下重建,却不知这其中另有隐情:原来那前朝贵族曾在地下埋了十余箱黄金,不成想朝代更替,那府邸几经风雨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墟。直到那次小规模的地动,深埋地下的黄金露了头,被正好在附近避险的商人发现,那商人偷运走黄金后大张旗鼓回来买下那地,建起了观闲居。
  算算时间,那地动,应在半年以后发生!
  作者有话说:
  女主:大彻大悟,全靠演技!
  注:签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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