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在安平县过完最后一个春节,宋时祺一家便启程进京了。
梦里,也是这个时节去往京城,只是比如今早了一年。那时候父亲经过救治堪堪护住了性命,却被州府以“越权”为由问责。
为何是“越权”?这便涉及到了一些历史渊源。
安平县首府彭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宁朝太/祖揭竿而起,与前朝余孽的战事焦灼之际,彭州望族徐家率五万兵马投诚,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太/祖平定天下后将徐家军改为彭州军,徐家子孙只要不犯谋逆这样的大罪,可永世驻守彭州。
起初徐家子弟也是意气风发,想要造福一方百姓的,五十年前所建的潜山大坝便是彭州军的一处功勋所在。大坝由彭州军所建,便由彭州军所管,确实没有安平县什么事。
然树大有枯枝,功勋卓著、无人敢管的彭州军这些年来早就蛀成了筛子,潜山大坝更是年久失修,几场暴雨一下就岌岌可危了。大坝下面是安平县的万千子民,宋彦铭求遍了州府和彭州军的主事人都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才亲自上阵整修堤坝。
“越权”当真是没错,只是寒了人心。被问责之后,宋彦铭贫病交加、心灰意冷下辞了官。
父亲祖籍京城,他们回京时祖宅早已不在,只好找到族里,寻求家族援手。
京城宋家,虽非名门望族,但支系繁多,凭借传承百年的“宋氏学堂”,秉承诗书传家,自有其底蕴在。宗族族老把持学堂,主理庞大又分散的族务,地位崇高。
可他们连族老的面都没见着,只出来一个管事将他们一家带到一处破旧的一进小院,说是族里接济他们的。
后来父亲为谋生计,向族里求了教书先生的职位,靠着微薄的薪俸养活她跟姐姐。可因双腿残疾,经常被族学里家境优越的子弟嘲笑捉弄,族人也是冷眼旁观,觉得给他们一家过活的机会已是最大恩赐。
姨母随他们回京,在附近置了宅院独居,多次想帮衬却都被父亲拒绝了,一为他心中之风骨,二是为避嫌,人言可畏,与寡居的妻姐来往甚密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但宋家姐妹俩时常去姨母家开小灶他从不会阻拦。
那时的宋时祺被父亲、姨母、姐姐宠着护着,在她面前只有好的,难为之处从不让她看见,家族过往、人情关系、家人的艰难苦楚,她几乎一无所知。
她太过天真单纯,甚至有些缺心眼,看到父亲被学生捉弄,她只会直白地打回去,殊不知父亲姐姐为此承受了更大的责难。
便是婚事,她也是没心没肺,欢欢喜喜嫁了,如今想来才觉蹊跷:她的婚事是族里做的主,那样的高门大户、权贵世家,虽是继室,却也是大族宗妇,一生富贵无虞。他们一家明明不受族人待见,族里跟她年龄相近的女子不少,这么好的婚事怎的就偏偏落到了她头上?
细究前世可怕婚姻的根源,一是族里的一力促成,还有便是父亲对族里绝对的服从,她得想办法让他们一家与族里少些牵扯,也要让父亲明白族里的作为可不一定都是为他们家好的。
正当宋时祺做好了准备横眉冷对来自族人的鄙夷冷眼时,却发现同上次大坝前试图阻止爹爹赴险一样,她还未有所行动,事情已朝着出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因是入京为官,父亲提前派了家中管事福庆回京购置了宅院和奴仆,他们入京时,崭新的宋宅早已收拾妥当。
宋家宗族规矩严苛,只要未脱离宗族,归家之人必须前去宗祠上香祭拜。虽不需要跟前世一般寻求族里接济,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故而到了宅邸门口,父女三人门也未入,只留姨母指挥下人卸行李,便马不停蹄叫了辆马车去往宋氏祠堂。
原本以为只是上香祭拜一下而已,然而到了宋家祠堂,宋时祺便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祠堂门口乌压压立了一群人,为首的十位族老个个精神抖擞,笑脸相迎。
“哎呀,贤侄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哎呦,这是禧姐儿和祺姐儿吧?生得可真俊俏标致啊!”
宋时祺和姐姐被一群人拱卫着进了祠堂,众目睽睽之下晕晕乎乎拜了祖宗上了香,还未回过神来,就有族老站出来满脸殷勤地要带他们去看族里给他们一家安置的三进大宅院。
看着这一张张虚伪的面孔,宋时祺从最初的讶异中缓过神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书香传家的清高呢?
虽与梦里的贫病交加大不相同,可父亲如今也只是领了个工部小小六品官的差事而已,宋家六品以上官职的子弟可不少,能分配到三进宅院的能有几个?今日族人们的这番做派着实是怪异至极。
猫腻,必有猫腻!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正当宋时祺父女三人被众星捧月般走出祠堂大门时,迎面来了一位护卫打扮、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只见他径直朝父亲走来,恭敬行礼后双手奉上一张帖子,“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宋彦铭郑重接过帖子,扫了一遍凝眉沉思片刻,略带歉意地朝那护卫问道:“可否容我回客栈取些东西……”
“不必麻烦,马车已备好,请宋大人即刻跟在下走吧。”护卫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礼貌打断。
“好吧,那便有劳了。”
宋彦铭见是故人相邀,本想回客栈带些安平县土产再去拜访,那护卫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不是拘泥小节之人,托族人照看两个女儿,就跟护卫上了车。
宋时祺看着离去的马车,又看了看几个族老好似了然一切却故作高深,可偏偏又按捺不住满眼精光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这定是哪家权贵府上的护卫!可是,是谁家呢?爹爹应该不会认识什么京中权贵才
临时喊的马车早已打发走,她们姐妹俩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得拜托族人送她们回客栈。
“不急不急,来,彦文媳妇!”为首的族老宋志业朝她们一笑,挥手招来一个身着雪青织锦缎薄袄,打扮低调贵气,却看着十分爽利的中年妇人。
宋时祺认得她,这是宋氏学堂主事人宋彦文的妻子周氏,标准的势利眼,前世他们一家可没少受她的冷眼和嫌恶,不过她一向自视甚高,自觉手段高明,当别人都是傻子。或许从她这里可以得到答案。
“哎呦,这两姐妹一个灵动一个柔婉,生得都跟仙子似的,我一看就喜欢得紧!”周氏笑意吟吟,十分亲热地搂住姐妹俩,一双柳叶眼却看向族老宋志业等候吩咐。
“你带她们去看看那宅子,还缺什么都报族里来。”
周氏笑着领命,两手各牵着一个往外走,嘴里一刻不停,“那宅子不远,穿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别拘着,叫我周婶吧,都是自家人!”
“婶娘,爹爹被带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宋时祺声音软糯,语气带着恰如其分的局促不安。
“祺姐儿不用怕,你爹爹是被请去做客的!”
“去谁家做客呀?那护卫好生威风!”
“那可不!”周氏带他们走到一处宅院大门口,掏出钥匙的手微顿,“那是秦府的侍卫!”
其实此番周氏也存了探话的心思,昨日秦家护卫来问了一次宋彦铭的归期后,族老们就坐不住了,连夜开宗祠商议大事,结果便是要他家把这间三进院子让出来给宋彦铭一家住。
要知道这宅子原本是给她大儿子宋锐达明年成亲用的,族里那么多房子,凭什么要他们家让?为此她跟丈夫宋彦文大吵一通,丈夫吵不过她,最后发了狠,告诫自己必须让,说是宋彦铭搭上了秦府,往后前途无量,这一座宅子的恩情往后他必会报答。
她虽应了,但心有不甘。这宋彦铭跟秦府到底是何关系还不得而知,且就算得了看中,愿不愿意回报族里还真难说,毕竟,当年他是如何离开的京城,她是知情的。
开了门,周氏摆回热情微笑,引她们进去,“看看,名副其实的三进大四合院!”
看着眼前格局阔朗,优雅别致的大宅院,宋时祺不禁想起梦里那处偏僻破败,门口蛛网遍布的一进小院,她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状似天真无邪地追问,“秦府?是哪个秦府?”
“京城呀就一个秦府,就是侍卫军都指挥使秦知许秦大人府上,秦大人,你们不知道?”周氏眼珠微转,亲昵地揉了揉宋时祺的头发,观察她的反应。
宋时祺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与父亲相识的秦大人,应该就是在那时赶去潜山大坝救援的那位了,父亲心怀感恩,时常在她们姐妹面前提及。
“哦~是秦叔叔呀!”宋时祺淡定地迎上周氏的目光,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一旁的宋时禧紧张地看了眼妹妹,想说话又在周氏看过来时生生咽了回去。
周氏见小丫头一副对秦大人十分熟稔的表情,心中的好奇便不住往外冒,“哎呦,祺姐儿你们也认识秦大人?”
宋时祺矜持地“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反问:“婶娘为何这般惊讶?”
“哎呦那可是秦府!秦家什么门第!”
“很厉害吗?”
“那是自然!这秦家前有祖上拥立之功,后有长公主下嫁之荣,如今当家人又是当今圣上的头号心腹!这么说吧,满京城人人都想巴结上秦府,可偏偏无门道可走,这三番两次派人来请的,婶娘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
周氏惊诧激动间就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说完又觉自己多嘴,忙轻咳两声以作掩饰。
宋时祺套到了话,心满意足,果真是暗藏猫腻,族人这“如意算盘”啊足以让爹爹心生戒备了。她由姐姐拉着闲逛,偶尔敷衍附和周氏几句,但任凭周氏再怎么换着法儿地试探,也不再吐露一丝一毫。
待草草逛完一圈宅子,姐姐便站出来提出告辞。
回去的马车上,宋时禧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严肃,“方才为何装得跟秦大人很是熟稔的样子,爹爹虽提过,可我们并未见过呀!”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一个个谄媚的样儿,姐姐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些人对我们家如此巴结,不就是因为爹爹被秦大人请去了吗?”宋时祺小嘴撅起,理直气壮地反驳。
“不管他们什么样子,你……你这都是撒谎!”宋时禧憋红了脸。
宋时祺愣了一下,姐姐平日里性子温顺善解人意,唯有一点,那就是唯爹爹之命是从,但凡跟父亲教的相悖,那认起死理来可是十匹马都拉不回。
她连忙乖乖道歉,认真保证,“我晓得了,下次一定不撒谎!”
见姐姐面色稍霁,她松了口气,看来父亲对族人的想法要变,姐姐这处也不容轻视啊!
第4章 秦府的邀请
◎“是,恭喜皇上又得一有为之臣。”桓翊轻声应和,眼中闪过丝神采。◎
京城,秦府。
宋彦铭一下马车就被护卫交给了管家,陈管家和蔼一笑,谦恭地在前引路,带宋彦铭去他家大人的书房。
秦府给人一种古朴庄严之感,院落方正,布局对称,一砖一瓦都透着简洁沉稳。
沿着宽阔的甬道步行片刻拐进一个院子就到了秦知许的书房,书房阔大舒朗,分三间屋子,最外面是一间清雅的茶室,供会客议事之用。
宋彦铭刚到茶室门口,秦知许就迎了出来,他一身家常玄青长袍,比之两年前那身轻甲少了肃杀之气,整个人和煦不少。
“我比你年长几岁,叫你宋贤弟可好?”
宋彦铭含笑点头,向秦知许长揖一礼,“不敢当,秦大人别来无恙。”
“诶,莫要客气,来,还有两位客人,我给你引荐一二。”秦知许顺手抓过宋彦铭的手臂,引他走进室内。
宋彦铭见茶室里还坐着两人,一位与秦知许年龄相当的中年男子,身着墨色圆领衣袍,目光深邃,气度更甚于秦大人;另一位倒是熟面孔,正是那日被女儿撞到,与他相谈甚欢的桓翊桓公子。
“这位是老夫挚友,呃……赵先生。”秦知许笑着向他介绍。
宋彦铭为官清正却不古板,见秦大人对这位并未表明身份的赵先生态度郑重,自也长揖到底,礼貌周全。
赵先生双手背在身后,朝他微微点头致意,动作轻缓,却自带威严。
“这位你见过的,桓翊桓大公子,其父桓柏与我是至交。”秦知许手搭在桓翊肩上语气亲切,爱重之意尽显。
“宋大人安好。”桓翊躬身见礼,一身竹青长衫衬得他挺拔如松。
“桓柏……”宋彦铭沉吟片刻朝秦知许求证,“可是镇北大将军?”
“正是。”
宋彦铭闻言不由多看了桓翊一眼,早就听闻大将军桓柏之子有逸群之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对上了,果真名不虚立。
寒暄几句后,秦知许引三人落座,很自然地坐到了赵先生下首,宋彦铭心中略一诧异,对这位赵先生更恭敬了几分。
宾主一番闲聊,多是问一些安平县的风土人情,以及作为一县之长的为官心得,提到两年前宋彦铭以身堵口的壮举时,在场三人皆对宋彦铭表示敬服。
当然,话题不免提及去年秋后问斩的彭州军首领徐术之事,秦知许毫不避讳地怒斥了彭州军的腐败,积弊多年才会隐患重重,置万千百姓于危难。
“好在大宁朝有明主,秦大人公正无私、勇武果决,总算令罪臣徐术伏法。”
宋彦铭此番感叹无比真切,两年前他四处奔波却求助无门之时,他对朝廷是失望的,直到那日秦大人如神兵天降助他抗洪,后又以雷霆手段查明彭州军首领的数宗大罪。当众人皆以为徐术会因祖上之功勋免于责罚时,朝廷一纸诏书解散彭州军,首领徐术罪不可赦就地问斩,但因祖上拥护之功,仅褫夺徐家世袭爵位,家人不受其牵连。
“哦?你当真这么想?”赵先生饶有兴味地看向宋彦铭,方才他谈吐得宜,对事对物见解独到且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十分满意,此刻如此感叹他便有些好奇。
“不法古不修今,法不阿贵,上位者如此,实属不易。”宋彦铭平静与之对视,眸光清亮。
不盲目遵从祖训,明辨是非,奉法而为,又酌情得当不牵连其子孙,此举确实英明敢为,然大宁朝以孝治天下,解散彭州军确实违了祖训,容易引起非议,故而能下此决断实属不易。
“嗯……”赵先生脸上透出丝笑意,起身走到窗边,似是在看外面的风景,片刻后他回头问宋彦铭:“奉安说你带领修筑的大坝十分牢固,还能精准预测晴雨,是个既博学又通实物的人才。”
宋彦铭忙起身谦虚道:“是秦大人过誉了,宋某只是都粗浅涉猎一些而已。”
赵先生朝宋彦铭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凝眉沉思片刻后忽道:“京城要营缮惠民堂十余处,若命你主管,可能胜任?”
宋彦铭脑中有如电光火石擦过一般,这语气哪是什么普通的赵先生,这气度这威压,明明该是当今圣上才对,刘燳……音同“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