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咳嗽,咳痰,有吗?有吧,前几天查房我还听见两声来着。”
“有,有差不多半个月了,偶尔咳一声。”
“我觉得您嗓子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我之前都以为是我在门诊话说太多了,嗓子哑了,这几天还一直泡胖大海。”
喻即安看着眼前的片子,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找着肺部疾病相关的影像学鉴别,试图找到这个占位是肺结核或者肺脓肿的佐证。
可惜到头来他不得不承认,癌的可能性更大。
这边陈主任还在说:“住院吧,做个全面检查,说不定不是。”
几人闻言,都是目光闪烁。
“……住吧,我要在我们科住,就不去胸外科了,毕竟我年纪也大了,要真是ca,也只能内科治疗。”
喻即安后来一辈子都记得这天。阳光很灿烂,还有风从窗户吹进来,阳光落在窗台上,金光闪闪,他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人如果心情晦暗,看到明亮的光线,是会感觉有点刺眼的。
冯教授的儿子在国外常驻,老伴儿前年去世,只能由王晓云他们帮忙办理了住院手术,喻即安拿着条子去缴费,因为社保卡的实名制,很快大家都知道冯教授生病了。
这件事瞒不住,因为还要通知挂号处,把她之后的门诊都取消,何时恢复还待定。
等喻即安办好手续上楼,值班的办公护士告诉他:“冯教授在1床。”
是vip诊室,应该能睡个好觉,喻即安心想。
进了病房,见到王晓云在给她做检查,一边查体一边说:“左锁骨上可扪及一肿大淋巴结,大小……约3.0x2.0cm……疼吗老师?”
“嗯……有一点吧。”
喻即安看到她眉头有些发皱,抿了抿唇。
“左下肺呼吸音有点弱。”她说着,伸手叩了叩。
喻即安听到一阵浊音传来,这是有胸腔积液的声音。
“查得差不多了,您先歇会儿,我跟即安说一下情况,让他先回去给你开检查。”
冯教授听到这话,抬头看了眼站在床尾的喻即安,这个学生惯来寡言,今天又显得格外沉默。
看出他的不安,冯教授笑了笑,安慰道:“别太担心,我没事的。”
喻即安眼睛眨了一下,觉得有些疼,点头嗯了声。
两位主任还在病房里同冯教授讲话,王晓云和喻即安走到了门外。
喻即安问:“怎么样?”
王晓云摇头,声音低沉:“左锁骨上能摸到的肿大淋巴结表面比较光滑,质地也是硬的,活动性差,边界欠清,还有轻微的触痛。皮肤没有破溃。左下胸廓肋间隙饱满,听诊和叩诊结果刚才你也知道了。”
喻即安点头,问:“体温怎么样?”
“体温正常,血压也测了,都正常。”
“那……我先给她开抽血和ct增强?”
王晓云犹豫了一下,道:“头颅mri、腹部超声及全身骨ect也一起做了吧,再开一个胸腔积液的细胞学检查。”
喻即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向办公室走去。
今天同梁小姐见面,因着她的爽快直率,喻即安觉得买房这件事委托给她,最后一定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在回单位的路上,他甚至还在高兴,也许可以在那个新开发的清水嘉苑认购一套房给奶奶和父亲住,特别是奶奶,她年纪大了,腿脚已经不太方便,就算只是三楼,她爬楼梯也要爬好半天。
可是好心情在这一刻已经消失殆尽。
比起他,梁满的心情就要好得多了,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快乐。
喻即安走后,她两口就把剩下的提拉米苏和咖啡吃掉喝完,然后离开星巴克。
发动车子的那一刻,接通父亲的电话:“老梁,你在哪儿,茶叶铺还是茶楼啊?”
“茶楼,怎么,赚完钱舍得回来了?”梁元笑着调侃她。
梁满嘿嘿一笑:“还没呢,不过我觉得肯定能赚到,就算房子卖不出,我也能赚几百介绍费嘛。”
梁元啧啧两声,嘱她开车注意安全。
大约四十分钟后,梁满那辆蓝色宝马驶进容医大后门对面的景胜直街,在一家连锁眼镜店旁边进了停车场。
停好车以后,她走进左手边一栋十七层高、外墙上有“财务大厦”四个字的大楼,这幢楼已经很老了,年纪比她都大,梁满觉得,未来它可能会被拆掉。
但她希望那一天可以晚点到来。
一来,如果拆迁,家里经营的贵和茶楼势必要重新选址,非常麻烦,而且老街坊未必会跟着去,肯定要流失相当一部分客源。
二来,老旧的建筑,有时候本身就是岁月的见证者,承载着很多人的回忆,梁满从小就在这里,她不太舍得这里的一切。
比如现在,她刚走到电梯门口,电梯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家人,老两口和儿子儿媳并两个孙子孙女,一家六口见了她都笑着打招呼:“今天怎么来那么晚啊,只看到你爸爸妈妈。”
老街坊了,在贵和茶楼吃了十几二十年,说句稍微夸张点的,梁满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儿子结婚的时候,梁满和母亲谭女士还吃过他家送的喜糖喜饼,两个小朋友更是她从几个月看着长大到现在,大的小男孩都要上一年级了。
“见客户嘛,有人想买我房子。”梁满笑着解释一句,又揉揉小男孩的脑袋,调侃道,“少爷越来越高了喔。”
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蹦出一句:“新中国没有地主阶级。”
大人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
电梯一趟趟起降,从轿厢里又走出几家熟悉的街坊,梁满都笑眯眯地同他们问好。
寒暄完了,她才走进电梯,上到二楼。
二楼和三楼都是贵和茶楼的地盘,一出电梯就看到门的顶头两个红色的楷体“贵和”,贵和贵和,取以和为贵的意思。
正是午市,餐厅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服务生和送菜机器人穿梭其中,领班拿着对讲机站在门口帮忙排位。
抬头见到她,就笑着道:“你可算来了,刚才贞姐还说你怎么还不来,再晚一点就要吃剩菜了。”
梁满嘿嘿一笑:“不可能,不能够,就算我三点来,叶师傅还是会给我弄个炒面滴。”
叶师傅是厨房资历最老的大厨,他是继母谭玉贞的同乡,在贵和茶楼已经干了二十年,梁满还念书的时候,家里大人都忙,每天放学她和继母带来的妹妹梁臻都会过来这边吃饭,每次叶师傅都会特地给她俩开小灶,就因为她们跟他儿子差不多大,看到她们就会想起在老家的妻儿。
如今叶师傅的妻儿都搬来了容城,他儿子在努力接班,也安了家,买的房子还是梁满帮忙牵线的,还免费帮他们做了设计,他就快当爷爷了。
比她小两岁的梁臻已经在硅谷的互联网公司站稳脚跟,决定再磨炼几年就回国工作定居。
而她也已经二十八岁,事业顺利,说一句风生水起也不为过,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又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餐厅里有一个靠窗位置的卡座,是梁满的专座,她来,便坐在这里,她不来,这里便放个已预约的牌子,就这么空着。
此时那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一男一女,男人和她有四五分相似,笑起来眼角皱纹成堆,正拿水壶往茶壶里注水,女人鹅蛋脸,面孔雍容,有一对丹凤眼,这双眼睛在她脸上是端庄,在梁臻脸上就是妩媚。
“爸,妈。”
梁满大步走过去,叫了声人,在谭女士旁边坐下。
她刚坐下,谭女士就转手递过来一杯茶,笑着道:“温度刚好,先喝口茶润润喉再吃饭。”
菊花普洱的味道,梁满喝了一口,问梁元:“不是说有新上市的明前龙井?”
梁元从一旁的菜牌后面拿出一个绿色的盒子递给她,“好东西哪能这么泡,绿茶要观赏茶汤颜色和茶叶姿态的。”
梁满啧了声,说他:“事多,矫情。”
但话刚说完,就叫服务员给她拿个长的玻璃杯来。
滚水烫过杯,梁满捏出一小撮茶叶放进杯子里,先注入少许水,轻轻晃动杯子,让水浸润茶叶,凑到鼻尖一闻,她深吸口气。
“好纯正的豆香,爸你别都卖完了,给我留点当口粮。”
梁元答应了,但却还是吐槽她:“喝我这么多茶叶,也不见你给钱。”
“谈钱多伤感情呐。”梁满拒绝让铜臭污染亲情。
谭女士笑着看父女俩斗嘴,又拿菜单来加了几道点心,梁满爱吃虾饺,她便加了两笼,又给她要了一笼流沙包。
热水注入茶杯,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嫩嫩的黄绿色芽叶在水中倒垂,秀致挺拔,茶汤嫩绿明亮,余韵悠长。
谭女士忽然想起:“刚才有个老街坊说下个月她儿子结婚,今年好日子多,阿满,你和小程有没有什么打算?”
程彦啊。
梁满一想到这个名字,嘴里茶汤鲜醇甘爽的滋味忽然就变淡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阿满:我们都遇到了困难,对吗?
喻医生:……好像是。
阿满:所以可以让我的困难打倒你吗?
喻医生:这是不是你们说的换运?
阿满:……你们是指谁?
喻医生:你和那些拜神的人。
阿满:?别瞎说!禁止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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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捉虫)
◎没有了滤镜之后,程彦在她看来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满大三时抱着自己的作品集,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势,勇敢地叩开了学校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陈永青教授的办公室大门。
她当时的作品非常稚嫩,但陈永青看出了她的灵气,也愿意指导她,于是她打蛇随棍上,经常造访团队工作室。
程彦是她的师兄,当时已经大五,在陈永青团队里实习,有些简单的知识,陈永青会让他给梁满讲解。
梁满得了他指点,会请他喝奶茶吃饭,一来二去就熟了。
加上她性情开朗健谈,跟谁都能聊几句,团队里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师妹,去哪儿玩都愿意叫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