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今日休沐,庄檀静去庭院里练剑,孰料这时候崔恒来了。
崔恒是自来熟的,得知庄檀静没有在官邸歇息,料想他到湘宫巷这处私宅来,驱马就往这边来。
湘宫巷这地儿寸土寸金,亭台楼阁绮丽,佳花美木,芳荫蔽日,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此置办私产。
崔恒一直都了解庄檀静这个好友不近女色,是以每次进庄檀静的卧房都是分外直接,有时连敲门都省去,“庄玟清,你……”
岂料庄檀静没见着,却发现他的卧房竟然藏着一个正在梳妆的美娇娘,崔恒霎时愣住,“你是何人?”
第11章 察觉
以为来人是庄檀静,是以众人都没有防备。谁曾想进来的竟是个外男,徐老媪连忙挡住崔恒打量的视线,“请您自重。”
听见动静的庄檀静面沉如水,快步迈了进来,以身躯遮掩住黎青黛,没好脸色地看着崔恒,“你怎的来了?”
崔恒移开视线,摸了摸鼻子,“以为你在的此处,来寻你的,谁知道有人金屋藏娇。”
而后恢复平日里的不羁,他不禁揶揄,“行呀,庄玟清,不声不响,就找了个小夫人,还以为你会继续清心寡欲当圣人的。”
昨夜没睡好,黎青黛便起迟了些,现在还未梳妆,不方便见客,她在庄檀静的掩护下慌张地掩面躲到屏风后。
庄檀静催促崔恒离开,“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到偏厅等我。”
“知道了。”崔恒也不是第一回 来,临走前不忘嘱咐,“替我向嫂夫人赔不是。”
庄檀静无奈,等崔恒走后,黎青黛才从屏风后出来。
“方才那浑人名为崔恒,油腔滑调,不是好的,下回见到他,离他远点儿。”庄檀静面不改色道。
黎青黛茫然地点点头。
走到偏厅的崔恒莫名其妙地,连续打了两个喷嚏,纳闷极了。
等了没一会儿,庄檀静就进来了,崔恒挑了挑眉,翘着二郎腿,调侃:“哟,我还以为有如此佳人,适才受惊了惊吓,你会好生安慰一番才来呢。”
庄檀静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日后记得敲门,若再没个正行,就扔你出去。”
“晓得晓得,你不必说我也是懂的。”
近来,建康内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便是端仪公主强抢了素有竹贤隐士之称的岑敏修。这岑敏修胸有方略、才华横溢,在江东颇有声望。地方刺史也对其赞不绝口,欣然举之茂才送京。梁帝听闻,乃策问之,岑敏修不卑不亢,所答十条,皆有文理,梁帝曰大善,擢授其国子助教(1)。
崔恒不由惋惜,“可怜这竹贤才子,这下真要娶这位彪悍公主喽。他那读书人的小身板儿哪里能遭得住?”
庄檀静却评判岑敏修,言语犀利,“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传闻岑敏修是被当地刺史三顾打动才肯出山,但若是真是性情淡薄、寄情山水之人,又岂会被真正地被名利所打动?
若是别人这样评判岑敏修,崔恒还可能想他是因为才不如人而心生嫉恨,但若是庄檀静这般评判,必有其道理。
崔恒笑了笑,“你还得多亏这位竹贤隐士,否则最后驸马都尉这名头就落在你身上了。”
“未必。”庄檀静道。
即便没有这个岑敏修,庄檀静也不会尚这位公主的。司空郑旸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想的是不遗余力地破坏梁帝和庄檀静的君臣关系。
近来乌图时常在边界挑衅,烧杀抢掠,边民苦不堪言。郑旸一直主张求和,名曰忌惮北边虎视眈眈的魏国,而庄檀静却主战,二者政见不合早就是众人皆知。
然而,庄檀静并不畏惧郑旸。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分外期待,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
昭圣令诏选天下医女,凡家世清白、未婚年轻女子皆可参加,经过层层遴选,一共从梁朝各地选出七七四十九位医女,黎青黛就混入在其中。
依照安排,黎青黛将化名为陈苓在太医署行事。庄檀静告知她,只要她治好了宁贵姬之疾,她就可以全身而退。
领头的内侍官尖着嗓子训诫:“从今日起,你们要谨言慎行,尽心侍奉贵人。”
“唯。”众女应声。
内侍官而后领着众人进入皇城,随后迎面来了一群禁军,他们推着一车盖着草席的东西,内侍官带头避让。
蓦地,从草席离掉出一直惨白且血迹斑斑的手,眼尖的医女瞧见了,惊叫出声,吓得花容失色。
“吵什么,噤声!”内侍官喝止,神色淡漠,显然对眼前这景象见怪不怪,“再吵嚷,惊扰了贵人,那便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低头,又惊又俱,瑟瑟发抖,皆不敢多言。
历经岁月的洗礼,太医署的官舍略显沧桑,就连门扉都隐隐透着一股药香,古朴至真。
太医署分为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太常丞年终总试,太医令丞季一次试,且而博士月一次试,她们这些医女自然也是不例外,亦是月一次考试。若是月度医考累计三年皆为下第,便会被太医署免去职务(2)。
原以为进了皇城就高枕无忧的医女们不由担忧起来。她们的家境都不算好,进太医署不过是因口腹之累,时逢荒年,流民不断,太医署已经算是个好去处了。
黎青黛得知后也叹了口气,这世道艰难,都过的不易。
身侧的钟萃娘听闻她叹息,误以为她不会铺床叠被,抢过她手里的活儿,“我来帮你吧。”
黎青黛不大好意思,想要抢回她手里被褥,“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能行的。”
“我的已经弄好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钟萃娘莞尔。
黎青黛拗不过,只能任由她去了。
因为诸位医女不懂宫规,还要经由宫内有资历的女官教导后才能正式在贵人面前露面,若没学好的,还得被留下来专门受训。黎青黛终于明白为何庄檀静先前要让她跟随徐老媪学习繁琐的礼仪了,她如今学宫规起来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待医女们经过规训,熟悉太医署差不多,就要被分派到各个科门做事。黎青黛被分到她比较擅长的针科,倒让她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除了要当值的,医女的该歇息的就回下房歇着的。
星辰熠熠,四围静悄悄的。黎青黛一手垫在脑袋下,打了呵欠,双目发涩犯困。等听到几声雀儿叫,她登时清醒,立刻从床上起来,悄悄地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去。
一位宫娥提着宫灯,正在屋外等着她。
宫娥压低声问她:“你是陈苓?”
“我是从姑苏来的陈苓,早已恭候多时。”黎青黛答道。
宫娥听到她的回答,才放下心来,叫她换上一件宫女服,而后在前方引路,“走吧。”
就这般,黎青黛装作办事宫女,很是顺利地进入台城内宫。
夜色里的台城依旧雄伟巍然,宫阙楼阁屋檐下挂满了宫灯,如同悬在空中的琼楼玉宇。台城又名建康宫,灯火辉辉,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黎青黛见如此壮景,一时词穷,竟无法想出任何词汇来描述其瑰丽。
站在丹楹刻桷、气势磅礴的宫城之前,只觉自己如同蜉蝣一般渺小。
宁贵姬深受圣眷,居住的殿宇便是精美绝伦的披香殿。殿内白鹿卧炉的香烟不断,燃烧着清冽的瑞龙脑香,香纱幔帐、珠帘重重,黎青黛垂眸,不敢再往别处瞧,跟随者那名宫女进入内殿。
隔着云纱帐,隐隐可以窥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声音娇媚柔美,仿佛能叫你酥了骨头,“你便是庄檀静寻来的医女?”
黎青黛行了个礼,“回禀贵姬,在下正是。”
“抬起头来。”
黎青黛闻言照做,只是视线仍然低垂盯着地面,不敢乱瞧。
良久,宁贵姬若有意味地哼了一声,“模样标致,瞧着年纪怪小的,你真的会治病?莫不是庄檀静随便寻了个来诓骗我的。”
“回贵姬,在下年纪尚轻不假,但究竟医术如何,是否有真才实学,只有试过才知道。”黎青黛看起来柔柔弱弱,言行却不卑不亢。
宁贵姬勾唇一笑,“有点意思,真不愧是庄玟清的人。也罢,姑且试之。”
两侧珠帘纱帐缓缓掀开,显露出宁贵姬的真容。果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天姿国色,娇艳动人,让黎青黛一个女子见了都为之倾倒,只是她头上带着的头巾太过突兀,硬生生破坏了她这份华美。
大致想一想,便能知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宁贵姬称病不出,忙着照顾皇子,脱发之事是个棘手的问题,只能暂用丝织头巾遮掩一番。
黎青黛道:“在下是来为贵姬解忧的,烦请贵姬摘下头巾,以便在下诊断。”
宁贵姬的大宫女却觉得她冒犯,大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贵姬。”
宁贵姬眉目冷冷瞥了大宫女一眼,“人家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还不速速退下。”转头又对黎青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请便就是,我信你一回,可莫叫我失望。”
“在下必定尽心竭力。”黎青黛道,“若对贵姬冒昧,烦请见谅。”
说罢,黎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朝着宁贵姬走近,先观察了她的头皮状况,排除了其他一些病理。
《黄帝内经》,将脱发称之为“毛拔”“发落”“发坠”,且病因多半与肝肾、气血相关。
某些产妇分娩后两三月因阴血亏虚,会有发丝变枯黄、脱落增加的情况,通常经过六个月到九个月的时间便会自行恢复。当然,有些产妇则是因为要照顾婴孩儿,而休息不佳、心绪低落或食欲不振,亦会造成脱发(3)。
“劳请贵姬伸出舌头让在下瞧一瞧。”黎青黛道。
毕竟宁贵姬做惯了雍容华贵的宫妃,吐舌这一动作有些不雅,命令那些宫娥都转过身去,才矜持地伸出舌头。
随后黎青黛又替她把脉,一边问:“贵姬是否伴头晕失眠,倦怠乏力,腰腿酸痛,动易出汗?”上述症状都是气血亏虚之症。
话语刚落,宁贵姬心里一咯噔,近期的不适全被她说中,暗忖小瞧她了。宁贵姬面色自若,“正是。”
见宁贵姬面色淡黄,舌淡,而脉细弱,黎青黛基本能确定是何病因了,但为了谨慎起见,又问:“贵姬坐褥时,是否节食过?”
宁贵姬原以为眼前这个少女年轻医术不精,不曾想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因着急恢复往昔曼妙的身材,多数宫妃在生产后节食和束腹,渴望恢复荣宠,宁贵姬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宁贵姬当宠妃多年,自有一番气势,美目睨着她,“宫妃节食也不是秘密,有何不妥?”
“大有不妥。”黎青黛虽能理解禁中妃子珍视美貌之心,但并不懂为何有人会因此而糟蹋自己身体。
“女子生产后身体正是虚弱之时,正所谓: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故令病痉(4)。若是不做好防护,产妇容易留下病根。是以,产后欲彻底恢复就不能抗拒服用一些滋补之物,凡事适量即可。”
若说先前宁贵姬对黎青黛尚有偏见,这下她全然放心了,“若依大夫来看,我又该如何治才好?”
黎青黛并未注意到宁贵姬换了称呼,继续道:“用加味四物汤以补肾养血,最为适宜。我观贵姬又有下焦虚寒之症,是否偶有脘腹怕凉?”
宁贵姬眼中的惊讶再也抑制不住,“却有此事。”
“如此,可以加肉桂、炮姜以温散寒。(5)”
宁贵姬许久不能出门,都快闷坏了,担忧道:“我这头秀发多久才能恢复?”
“若是正常,服药三月即可。”黎青黛说了个保守的时间。
“太慢了。”宁贵姬不满道,“可有更快些的法子?”
黎青黛思索,“若配合针灸百会穴、头维穴等,调理气血,兴许能加快头发生长。”
“如此甚好,就照你说的做。”
这样一来,黎青黛每隔几日,半夜偷偷去给披香殿给宁贵姬做针灸的日子,她白日里在太医署还要帮忙做配药、制药的活儿,呵欠连连,还被管事的女官训斥了。
看她顶着眼底一团青黑,同个寝室的医女取笑她:“陈苓你怎地总一副睡不够的模样,莫不是背着我们大家半夜起来偷吃了吧?”
众人笑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