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他修为高深,神识覆盖整座魔宫,魔宫内每一件活物俱逃不过他的眼。
三百米外,空荡荡的秋千仍在晃,火红的凤凰花打着旋儿飘落,花瓣上趴了只肥嘟嘟的毛虫。
五百米外的料峭屋檐上,几只肚皮圆滚的鸟雀正在嬉闹,蹦蹦跳跳,展翅翱翔。
千米外,潮湿的土壤中,有种子在破芽,胚芽撑破种皮,徐徐舒展开,直至钻出泥土。
……
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唯独看不见颜嫣。
那一刻他竟是忘了,颜嫣没有心跳,没有脉搏,并非活物。
待谢砚之想起此事,空气骤然冻结,冷凝成冰,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可很快,那些外泄的情绪通通都被压入心底,颜嫣外逃也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谢砚之从未这般直观地感受到她肉.身已死,而酿成这等苦果的罪魁祸首偏生又是他自己。
他甚至都无法与颜嫣解释。
当年要杀她是真,并无任何误会。
甚至,若能重来,在不知颜嫣便是那个姑娘的情况下,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孤女颜嫣纵然有情,却也不足以让他失了智,冒这么大的险养虎为患。
“背叛”二字于他而言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死,彼时的他对颜嫣的情谊尚不足以做到这一步。
故而,他无法解释,亦不觉得自己错在此处。
他错得是,未能及时发现颜嫣便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从而导致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悲剧。
若说谢砚之心中全然无悔过之意,自是不可能的,可他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服软?
这个阳光微醺的午后,身披重甲的金吾卫来回巡逻踱步,将通往外界的每扇门统统堵住。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魔域笼在一片阴霾之中。
气氛很紧张,伴在谢砚之左右的青冥连大气都不敢出,其余人等更是噤若寒蝉,只盼着能快些寻到夫人。
外面的世界早已乱成一锅粥,颜嫣仍坐于那株凤凰木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满城人瞎忙活。
如若可以,她真想就这么彻底消失在谢砚之眼前,让他明白何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惜她如今尚不能走,还得仰仗谢砚之来杀柳月姬,只能借此机会过下干瘾。
纵是如此,也让她心中无比快意。
她敞开双臂,半眯着眼平躺在凤凰木粗壮的枝干上,藏匿于那片火一般热烈的花丛间。
正午的阳光稍稍有些灼人,被满树繁花削弱,只余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颜嫣身上,不晒也不冷,一切都刚刚好。
颜嫣躺得很是惬意,简直就快要睡着,却不知,因她而起的这场“祸事”已然蔓延至修仙界。
江小别与周大幅本还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闲逛,倏忽间涌出无数身披重甲的金吾卫。
他们二人就这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被“请”去魔宫。
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那凡女颜嫣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迷得那魔尊都快失了智。
他这般兴师动众地跑来修仙界掳人,若有人故意拿此事做文章,那可是要打仗的。
酉时三刻,阳光已然式微。
颜嫣翻身调整姿势之际,不经意间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江小别与周大幅。
正在打哈欠的她瞬间惊醒,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不过是想吓吓谢砚之出口恶气,万万没想到会将他们二人拖下水。
她心中有些慌,正打算悄悄爬下树,溜回寝宫。
却不想又有变故横生,猝不及防间,她右手好似摸到了个软得超乎寻常的条状物,毛绒绒地搔着她掌心,还在拼命蠕动。
颜嫣浑身猛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动作且僵且慢地抬起头……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胖虫正与她眼对眼。
“啊——”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颜嫣手一抖,凄厉的惨叫声打碎这场分外不寻常的死寂。
风“呼啦啦”地吹,擦过面颊,擦过耳廓,眼前的景在不断倒退。
火红的凤凰花“簌簌”飘零,落在颜嫣额上,不断往下坠的颜嫣落进谢砚之怀里。
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阳光在头顶轻晃,紧紧搂住她的谢砚之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纵是如此,颜嫣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骇人寒意。
她色若死灰,愈发不敢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江小别、周大幅恰好抵达此处,看见这幕。
二人面面相觑,对视许久,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迷茫。
他们本以为颜嫣出了什么事,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呀……
最后,还是周大幅壮着胆子问了句:“不知魔尊大人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谢砚之没接话,垂眸凝视着犹在装死的颜嫣,本有满腔怒火想要宣泄的他而今只觉无奈。
轻轻拍打着颜嫣面颊,柔声哄道:“你好姐妹来了,不想与她叙叙旧?”
颜嫣丝毫不为所动,仍在奋力装死。好姐妹有得是时间见,死皮赖脸躲过这劫,才是重中之重。
江小别性子暴躁,见颜嫣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免有些急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冲上去问:“还请魔尊大人如实告知,阿颜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颜嫣悄咪咪转过头,趁谢砚之不注意,朝周大幅使了个眼色。
周大幅即刻会意,伸手挽住江小别胳膊,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笑着与谢砚之告辞:“想来也无别的事,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不叨扰了。”
一语毕,拽着满头雾水的江小别径直离开栖梧殿。
直至再也看不见谢砚之,方才松开紧拽江小别胳膊的手,轻弹她脑门,笑着调侃之:“他们夫妻二人正在调.情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江小别倏地瞪大了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大阵仗的调.情,且不说这乱成一锅粥的魔域,连修仙界都已受到波及。
可真真是活久见,活久见。
但这也恰恰从侧面说明颜嫣在谢砚之心中究竟占了多重的分量。
起先,江小别还觉着,谢砚之对颜嫣的这般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
而今是愈发迷茫了,若单单只是占有欲,当真能做到这一步?
越是如此,谢砚之越不可能放手。
届时,他们又将如何处之?以他们之力究竟能与谢砚之相抗到几时?
江小别越想越觉心情沉重。
二人忧心如焚地走出魔宫,有人早早便守在了兽车外。
那人神色恭敬地与他们二人行了个礼,且将一盆息雾草送至江小别面前,温文尔雅。
“惊扰二位了,这是我家尊上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息雾草乃洗髓丹中最关键的药材,一甲子成熟一次。
这株息雾草是谢砚之前些日子从魇熄秘境中带回来的,栽在聚灵盆中催熟,再过不到半年便能开花结果。
车轮“骨碌骨碌”在青石地板上转着圈,江小别双目放空,盯着那盆息雾草发怔。
她资质不好,天赋亦不高,能结丹已堪称是奇迹,如今正处于瓶颈期,再不想法子攻破此关,她的仙途乃至阳寿怕是只能止步于十五年后。
旁的东西,她再心动都能拒绝,唯独息雾草,她是真狠不下心来将其推开,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修士的阳寿与仙途?
可收下息雾草,她又总觉自己对不起颜嫣。
许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周大幅顶了顶她的肩,朝她眨眨眼:“实力悬殊,魔尊大人送的东西,我等小辈也不敢不收,你说是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
江小别仍皱着张苦瓜脸,止不住地叹息,若有所感地道:“也不知阿颜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个多月来,谢砚之明里暗里为他们这伙人提供了不知多少便利,如今又是送息雾草来解她的燃眉之急,连她都快动摇了,颜嫣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周大幅笑着打趣:“咱们老大可不像你这般唯利是图,她啊,看似柔弱,实则骨头硬得很,我看魔尊大人注定是要白费心机。”
江小别皱着的脸仍未舒展开,她靠在车壁上,又是一声长叹:“如此说来,我还真没阿颜那般硬的骨气,真怕我哪天会倒戈,背叛她。”
看似是句玩笑话,周大幅心中亦有所思,他们如今尚能站在颜嫣那边,可将来呢?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谁又能抵挡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加价?怕得是他们会在不知不觉间倒向谢砚之,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车轮“骨碌骨碌”响不停,兽车已然走远,隐入热闹的街市,消失不见。
颜嫣仍闭着眼,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谢砚之是真无奈,又好笑又好气。
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揶揄道:“你那好姐妹都走远了,下一次相见还不知是何时,不去送送?”
颜嫣才不会上当,她一动不动似王八,在谢砚之怀里“死”得很是安详。
只要她坚持不醒,她就不信,他还能对一具“死尸”做什么不成。
谢砚之的确对她做不了什么,只能陪她继续玩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不论谢砚之做什么都抱着颜嫣。
颜嫣很是急切,不断在心中碎碎念:死变态,究竟要抱到何时?怎还不放开她?
何曾料想,谢砚之这一抱便没完没了,眼看暮色四合天色都已暗透,也不见他撒手。
待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收尽时,谢砚之抱着颜嫣上了龙车,也不知将要驶去何方。
颜嫣听着“骨碌骨碌”的车轮声,心中有些打鼓。
魔宫外的世界很是热闹,不过须臾,便已盖住了车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