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贺煊一夜未眠,官服也未脱,天亮了,让李远进来将他的发髻拆开重新梳理,李远道:“将军今日又要进宫?”
贺煊未答,“李远。”
“属下在。”
“你觉得军师是个怎样的人?”
李远一怔,梳头的动作都慢了,“军师、军师他在我们心里就像是神仙一样。”
“神仙?”
“是啊,军师那么厉害,什么都会,”李远一面麻利地替贺煊重新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一面道,“而且军师总让人觉得人虽然就在眼前,却仿佛离我们很远似的,可不就像个神仙一样么?”
李远替贺煊梳完了头,又递上官帽,这才见到贺煊手上的伤口,他也是在战场上混的人,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只是觉得奇怪,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在京城这样的太平地方还弄伤了手?
贺煊在廊下等莫尹。
等了不多时,莫尹便沿着走廊过来了。
雪白簇新的大氅,领口一圈银针狐毛拥着一张苍白平静的脸孔,这张脸孔将极为华美的狐裘都压了下去,真是冰冷清雅得恍若天上人。
这一身华裳很适合莫尹。
而贺煊脑海中所想却是莫尹穿着官服的模样。
少年探花郎,打马御街前。
马车上,两人分坐一侧,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未说话,只随着马车轻轻摇晃着。
贺煊先入了宫,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他,对他很是和颜悦色,觉得贺煊是个难得的纯臣,还极会打仗,虽也不会说什么讨喜凑趣的话,但跟朝里几个总是叫他烦心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的无趣货色还是要强一些。
等贺煊将五年前的贪墨案旧事重提,说起被诬下狱的户部侍郎莫尹时,皇帝脸上表现出一种很模糊的疑惑,他道:“谁?”
“户部侍郎莫尹,山城贪墨案中被判抄家流放,圣上,莫大人被判流放后一路受尽苦楚,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军营,沙中种粮之法便是莫大人潜心研究而成,莫大人在军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臣能收复大片失地,将蛮部歼灭大半,莫大人功不可没。”
皇帝听得稀里糊涂的,一长串话里只叼出了一句,“他去了你们军营?”
“是。”
贺煊紧绷着脸,“陛下,莫大人有冤情,臣愿以人头担保当年的贪墨之案莫大人是冤枉的,若陛下愿听莫大人陈情,他人此刻就在宫外。”
皇帝调整了下坐姿,一手搁在膝上,一手甩着串水晶佛珠子,饶有兴致道:“是么?叫来朕瞧瞧。”
宫道长而静,莫尹一步步跟着内侍往里走,宫里他只来过一回,中了探花,在宫中用过宴席,席上皇帝夸他生得好,他未谢恩,仍是冷着张脸,心高气傲,不知低头媚上。
“莫侍郎。”
御书房里出来的内侍拿旧职称他,眯着眼笑,“圣上唤您进去呢。”
莫尹进去,贺煊立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看他,视线之中隐有支持鼓励,他知道,贺煊一定为他说尽了好话。
莫尹上前,撩袍跪下,雪白的大氅散开,他里头所穿着的仍是一身白色,整个人真是如同冰雪砌成一般,“微臣参见圣上。”
皇帝在见到莫尹的一瞬间就想起来了,“你……”他人坐正了,甩了手上的水晶串珠,拍了下御案,眉头微皱着似在思索,片刻后展眉一笑,“探花郎——”
莫尹抬头,“圣上还记得微臣。”
“当然,”皇帝颇有兴致道,“你之后,朕可再未见过如此配得上探花之名的了。”
旁人听了,譬如贺煊,兴许会以为皇帝这话是夸赞莫尹才学惊人,然而只有莫尹和皇帝知道,皇帝这话是夸他生得美。
莫尹仰视着台上高位,冷冰冰的脸突然如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浅淡而美好的笑意,“圣上钦点探花的恩情,微臣没齿难忘。”
第58章
莫尹陈情时和昨夜在贺煊面前不一样,在贺煊面前他始终不紧不慢,叙述起来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而到了皇帝面前,虽未声泪俱下,但他面上那隐忍不发的神情真是比起大哭大叫来还要令人心疼,每每到了关键处,他便稍稍停下,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法再说下去,引得皇帝连连问他“后来呢”。
皇帝像是听说书一般越听越觉出趣味,身子向前倾着,待莫尹恳请圣上重查山城贪墨案半身伏地时,皇帝将手中的水晶珠子摸了摸,“刑部那帮狗东西,倒是会糊弄朕。”
“贺煊,”皇帝看向一旁静立的人,“你去,让那些人试试你在边境整治人的手段,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句真话来!”
“啪”的一声,水晶珠子砸在案上,分散滚落。
方才还兴致勃勃听故事的人瞬间便喜怒无常地翻了脸。
内侍们登时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贺煊立即拱手道:“陛下息怒。”
“起来吧,”皇帝又换了语气,“莫卿。”
莫尹高声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贺煊脚步往莫尹处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皇帝挥了挥手,内侍眼疾手快地上去搀扶了莫尹,莫尹站直了,轻咳了一声,“流放时受了些轻伤,微臣失仪了。”
“你受苦了,”皇帝遥遥地虚虚一抬手,像是假借地扶了莫尹一下,“来人,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即刻入宫,山城贪墨谋逆之案,此番新账旧账朕要一起算了!”
贺煊与莫尹一齐退出御书房,方至门外,贺煊便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如常,略一拱手,“多谢将军相助,”他抬眼,“今日之恩,子规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这一句,便将御书房内所有的奇异不适全都抵消了。
贺煊道:“你既是无辜受冤,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恩情。”
莫尹笑了笑,比之在御书房内的笑容要淡得多,可在贺煊看来,这个笑容要真心许多,也让他觉得舒服许多。
两人并肩缓行,贺煊道:“看样子,兴许要留在京中过年了。”
“年节的京师很热闹,到时将军可以四处看看。”
“我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还是陪着兵士们在城外过年。”
“那么我也如此,留在城外和你们一同过年。”
贺煊偏过脸,莫尹亦偏过了脸,莫尹先笑了,贺煊那绷紧的脸便也放松了,成了个相视一笑的光景。
“将军手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幽深的宫道。
*
此次严党大批下狱,朝中本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理寺卿素来与严党一派不合,便是皇帝不特意交待,他也必定往死里下狠手。
大理寺卿上手立即提审了蔡世新,蔡世新连刑都不用上,一五一十地便将他如何与这些朝中大臣信件往来之事交待得十分具体详细,甚至连这些朝臣的相貌都能说出一二,山城离京师千里之外,若说无勾连,那这反贼如何对京师重臣如此熟悉?
严齐被审时喊冤不止,直言是前户部侍郎莫尹构陷于他。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严相,你不提也就罢了,你既提起,我倒要问问五年前的山城贪墨案你可有话要说啊?”
“石且行,你少说废话,叫那蔡世新上堂,我与他当面对质!”
石且行目光阴狠,“我尊你一声严相,你还真当自己仍是丞相了,来人,大刑伺候——”
待得上刑之后,石且行走下堂,靠在口鼻流血的严齐耳边,低低道:“严相可还记得参政池兰清池大人?”
严齐勉力抬眼,眼前血污模糊一片,但见石且行面目狰狞地看他,“恩师待我恩重如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严齐,你的时候到了!”
严齐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凉意。
党争之下,无论对错,只看立场,所受倾轧者众,昨日是他人,今日终于轮到了自己。
终究是谁也逃不脱。
整个冬日,大理寺内日夜不停,从大案中再牵扯出一桩桩旁的案件,为官者,敢言自己清白无瑕的,整个朝廷都没几个人,要真查起来,谁身上都不干净,皇帝素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但也未曾想会查出来如此多的腌臜事,一时又是雷霆震怒,抄家、流放已是恩典,御笔一挥,杀头的也大有人在。
莫尹在驿馆内与贺煊饮酒下棋,像是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他混不相干似的,整日里都在驿馆内躲清闲,也不往京城内去。
每日都是李远打听了消息,向两人汇报外头的进展。
李远知道此莫尹就是彼莫尹时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便对莫尹愈加佩服了。
“将军、军师。”
今日李远又来报,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说。
贺煊手中拢了棋子,“怎么了?有话就说。”
莫尹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是不在听。
李远迟疑了片刻,道:“严齐在狱中自尽了。”
贺煊神情一顿,道:“自尽了?”
“是,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莫尹仍是无动于衷的,手上一颗一颗地将几颗棋子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倒腾。
“知道了,下去吧。”
贺煊微皱着眉一挥手,却见李远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珠往莫尹的方向使了下劲,贺煊心领神会,等李远下去后不久,便假托解手出去,李远在走廊尽头等他。
“严齐死前在狱中墙壁留下了血书。”
李远又是停顿了。
贺煊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道:“说下去。”
“只四个字,”李远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莫贼害我。”
贺煊眉头一跳,静默片刻后,冷道:“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
李远低着头不说话。
“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告诉军师。”
“是。”
贺煊慢慢踱步回去,大理寺的审理自是极为迅速的,堪称快刀斩乱麻,皇帝特许他可自由出入大理寺与刑部,贺煊也去大理寺旁听过,正轮到蔡世新与刘丛对峙,刘丛乃是莫尹的继任者,在堂上高声呼喊,“此信绝非我所写,定是有人模仿陷害,我根本从未与此人往来过——”
那一瞬,贺煊脑海中骤然跳出那一幅假画像,上头的字他只匆匆浏览,因为太高兴了,庆幸于莫尹并非钦犯。
“将信件拿来我瞧瞧。”
大理寺卿很是给他面子,立即叫人将证物呈上。
贺煊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眸又看向堂下惶惶的刘丛,他一言未发地将证物又抬手还了回去。
从大理寺出来后,贺煊脑海中有诸多念头闪现。
他一面想着一些他不敢想的事,一面又在心中对自己说:“贺藏锋,你不是发过誓永不再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