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听闻此讯,贺煊立即起身,整张脸都笼罩了浓浓的黑烟,只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是主将,不能意气上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冷声道:“召集众将来帐中议事。”
蛮族部落若是没点本事,也不会叫大盛二十几年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的战术极其灵活,且几乎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退了之后还要来,他们自小生活在苦寒之地,是最不怕吃苦受罪的,边境的将士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们则是为了吃口饱饭,这两种意志相互碰撞,谁也难说谁能赢得彻底。
将军帐内,诸营将领皆在,莫尹也在一侧,听贺煊排兵布阵,调遣指挥。
蛮部集结重兵占领了西面三城,盖因三城背靠夷兰,蛮部占领了这三城,就不必担忧背后会被偷袭,贺煊意欲分兵伏击,从南北两面各出奇兵,将蛮部包抄。
战术听上去简洁明了,实际执行起来要挥动千万人,能精准严明地将战术执行下去,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为此,贺煊决定自己亲自带兵从北面攻击蛮部所占两城,让荧惑与常三思的一些旧部合二为一从南面攻击剩下的那一城。
其余的将领兵士分别留守军营、保护各城以防蛮部分兵来袭。
莫尹被安排留在军中坐镇。
诸将领命后各自行动,亲卫上前替贺煊穿戴铠甲,一身重甲上身,贺煊魁梧高大,面容整肃,一双眼睛寒光粼粼,杀气满溢。
战鼓被擂响,千万马匹、兵士们的行动让整个营都随之震颤。
贺煊亲点了一万骑兵,两万步兵,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卫,与他同去山城平过叛乱,在边境枕戈待旦,正是血性爆发的时刻,伴随着擂擂战鼓,兵士们喊声震天,个个面上皆是杀而后快的凶狠。
正在这时,莫尹来了。
贺煊还未上马,他穿着铠甲,腰间佩着刀,满面都是凝结的沉重,他此时见到莫尹,心里半分旖旎也无,莫尹在他面前站定,“将军,我来为您送行。”
贺煊绷紧的嘴角微微一翘,那都算不上是个笑容,“等我凯旋。”
“还想向您讨个恩典。”莫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道。
大氅脱下,里头银光闪闪的竟也穿着一身铠甲!贺煊瞳孔一缩,毫无预备地看着银甲在身的莫尹。
“将军,属下愿亲率荧惑,上阵杀敌,”莫尹道,“请将军下令让属下出战,请陈将军留守营内主持后方大局。”
场下成千上万的兵士都在看着,贺煊手掌攥紧了佩刀,风也喧嚣,沙也弥漫,贺煊绷着脸,从唇缝中硬挤出了两个字——“准了。”
“谢将军。”
莫尹深一鞠躬,却听贺煊道:“刀剑无眼。”
莫尹抬头,凝视着贺煊的眼睛,“各自珍重。”
*
蛮部占领三城后并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常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常军,那里有一支可怕的鬼军,和他们的骑兵一样鬼神莫测,杀人不眨眼。
蛮部们将三座城池守得如同堡垒一般,他们知道他们是占不住这城的,所以无所顾忌地糟蹋着这座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用蛮语交谈着谋划着,预备等那支鬼军来时,真送那些鬼去见阎王。
风沙之中,烟雾腾腾,似有大军压来,蛮部负责瞭望的人立即从城楼上连滚带爬地下去,行兴奋地向众人传递敌人来临的消息。
蛮部人早已准备好了,他们之间有血与泪的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蛮部骑兵呼号着杀出,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奇特的部队。
一匹黑马,一身银甲,一张鬼面,长枪之上红缨飘动,一骑绝尘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千军万马,俱是传言中面上带着黑色印记的鬼军!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蛮部大军狰狞大喊着冲了上去——
这是莫尹第一次真正地上战场,战马疾驰,马蹄隆隆震耳,他感觉到一种血液被点燃的激情,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生于斯,长于斯,拼杀不为复仇夺权,他现在只是在走与贺煊同样的一条路——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蛮部不愧是边境大患,两面皆是精良的骑兵,两边正面冲撞,几成掎角之势,荧惑军自诞生起便以死亡为信仰,个个悍不畏死,到了战场上,正面杀敌时什么心计谋略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不断厮杀。
兵器碰撞、战马嘶鸣、杀声震天连绵不断地织成了大漠中最惨烈的一支歌。
莫尹浑身都已被血浸透,他的头发、耳朵、手掌全都黏腻滴血,战马也斗性十足,在敌军中来回奔跑穿梭,他身先士卒,几乎冲在所有人的前头,立马横枪,扫杀一片,他身后的兵士们也是一个个往前拼杀,从马上被射下的又迅速翻身上马顶着肩上的箭矢挥刀砍杀。
莫尹从不享受杀戮,那是力量的碾压,兽性的发泄,而他的确在这场杀戮中感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杀戮是热的、烫的、不再是冷的,无意义的。
如此拼杀了不知多久,北面传来了嗖嗖箭矢之声,蛮部们瞬间倒了一片,莫尹躲过刺来的一柄长枪,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将人的头颅斩下!滚烫的血浇了满头,莫尹望过去。
贺煊浑身浴血,骑在马上半立着挥刀带军,卷着滚滚尘烟而来——
莫尹立即抬手作出指令,整个荧惑从战场中抽身而出,往外包围,与贺煊部队汇合接应!
“子规——”
贺煊的大吼声传来。
莫尹一面快骑,一面转刀砍下身侧敌人的臂膀,双目透过面具极清极亮地望着贺煊奔来的方向。
两军汇合,两匹马都似是相识,极快地将需要援护的后侧交给了对方,莫尹与贺煊肩膀用力一撞,手起刀落,两面齐齐砍杀了扑来的敌人。
“如何?”贺煊大喝道。
莫尹喉咙嘶哑地回了一句,“你来得太早,我还未尽兴——”
两面大军汇合,终于以压倒性的优势击退了蛮部,蛮部残军如贺煊所想一般往西面退,莫尹与贺煊各自率领自己的兵士一路砍杀,一直到蛮部退到夷兰边境,前方瘴气大盛,大军才停下了追击。
此战从白天打到黑夜,天上又现出了日月同在的奇景,贺煊下令就地修整清点人数,他下马,脱下头盔,头发全都僵成了一团,硬邦邦的被血凝住了,随意地抹了把脸过去。
莫尹也方脱了头盔,发髻凌乱无比,他摘了脸上鬼面,却听身侧道:“子规。”
莫尹转头,他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见贺煊满脸风尘血污,便笑了笑,他面上清凌凌的,像是冰雪融化一般。
战场之上,人的心思会变得很淡很淡,仿佛自己很小很小,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几乎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他的马、他的刀、他的命……
战场的洗练比他在训练室里砍杀无数黑影都要来得浓烈,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他活着不止是为了追求快感。
“怎么戴了个面具上战场?”
莫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鬼面,因为他便是鬼,这个世界的鬼。
“兰陵王为什么要戴鬼面?”莫尹语意调侃,“我生得太俊俏了。”
贺煊也笑了笑,他凝视着莫尹白净的面孔,“子规,多谢你出现在这里。”他抬手,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徒手扯下砍向莫尹的枪尖所致,莫尹缓缓地伸出手,他的手上亦是一道伤痕,并肩作战,心意合一,没有谁救谁,战场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无关风月,生死之交。
第54章
此战给予了蛮部重创,贺煊在写战报上报朝廷时,提笔却顿住了,墨滴从饱满的笔尖坠下,在折子上晕开一大团墨渍。
搁笔起身,贺煊出帐。
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人、马死伤皆是一片,各营正在将统计死伤的士兵名姓,犒赏抚恤,这都很重要。
荧惑军的伤亡折损率全营最低,也还是有折损,周勇会写字,提笔一一记下,贺煊来时,他正替一位没了手臂的伤兵写简短的家书。
“将军。”
周勇连忙行礼。
“军师何在?”
帐内莫尹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肩下缠着白布,单手举了酒囊欲饮,见贺煊撩帘进来,他微微一怔,随即镇定地放下酒囊招呼,“将军。”
贺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
莫尹肤色苍白,甚至比缠绕着他的白布还要白上几分,他虽看着单薄,肌肉曲线却是很分明,更分明的是白上那一点嫣红,十分扎眼,贺煊一眼过去,简直无法忽视。
此时若是闪避,那就是心有邪念。
若不闪避,又似不妥。
“将军请坐。”
莫尹拉起一旁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展臂落落大方道。
贺煊在书桌后坐下,看了一眼莫尹胸前露出的白布,“你受伤了。”
“小伤,”莫尹微微一笑,“不脱衣服都还未发觉这里挨了一下,将军你呢?”
“我没事。”
莫尹垂下眼,心说主角光环真是够顶,战场上那么多刀枪剑戟全都绕着贺煊跑。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莫尹的态度语气都不似先前排斥,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叫他们之间许多隔阂又消散无踪了。
帐内烛火摇曳,两人侧对着,贺煊沉声道:“我正在书写战报,”他抬眼看向莫尹,莫尹手执酒囊,头微微低垂着,贺煊继续道:“此战荧惑功劳不小,你是荧惑主将,我该为你请功。”
“多谢将军,”莫尹低声道,“报国之事,尺寸之功,不必为我请功,我只愿在此当一个无名军师。”
一阵沉默后,莫尹听贺煊说:“军师高义。”
贺煊起身,又看了一眼莫尹胸前的伤,道:“我那里有些顶好的伤药,我叫李远送来,你不要推辞。”
莫尹抬眸对贺煊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
*
战报送到朝廷不久,圣上龙颜大悦,大肆犒赏,又将贺煊升了一级,对贺青松这前任太师亦作了封赏,朝内贺氏之名一时无两。
而就在此战大捷之后,接下来的三年里,边境捷报频传,贺军与边境蛮部爆发了几次战役,赢多输少,不断收复失地,直入夷兰边境,贺煊常驻边境,圣上几次封赏,他都以镇守边关为由未亲赴京城领赏,朝中人甚少知其样貌,饶是如此,骠骑大将军贺煊之威名已然威震朝野。
而在真正的边境,除了大将军之外,更令蛮部各族闻风丧胆的乃是荧惑军的主将,被称为“鬼军师”——
传言鬼军师面若好女,精通奇门遁甲,用兵如神,能御兽而行,千里杀敌……传言越传越骇人,但凡面涂黑墨骑着剽悍战马,左手持枪、腰间佩刀的这支军队随着鬼面主将一齐出现时,蛮部骑兵往往只能心神散乱,落荒而逃。
营内,贺煊与莫尹持箭相向。
“将军,可看准了。”
“子规,这话应当由我来说吧。”
“我昨夜看书看得太晚,眼睛有些酸疼,今日兴许看得不大准。”
莫尹漫不经心道,状似随意地眨眼,趁着贺煊偏头关心时,眼神却是一凛,刹那之间,他扣住的箭矢飞出,“嗖”的一声,将贺煊头上的发髻射散。
贺煊放下弓箭摇头,唇上浅笑,“你这人,切磋而已,还要耍诈使计?”
莫尹放下弓,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输。”
“这般好像有些胜之不武吧。”
“兵者,诡道,输了就莫嘴硬。”
“好吧,我又输了。”
贺煊拔下发髻上的箭矢,“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