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裴明疏抓住莫尹的胳膊沉声道。
  莫尹不说话,神情也是置若罔闻,无论裴明疏怎么解释,他发泄完了所有的情绪,像一座无感情的雕像一般不听不看,等裴明疏说完后,他才轻声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裴明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先依照莫尹的意思,把人抱到椅子上坐好,扶起轮椅检查了一番后,又将莫尹抱到轮椅上,这次莫尹坐上轮椅,立刻就推着轮椅离开了,一点也没有回头。
  裴明疏留在原地,一直等莫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之后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衣,衬衣上大片水渍,深色的长裤上也沾上了许多灰尘泥土,再仔细一看,衣袖上也到处都是污渍,袖口的一粒纽扣更是不翼而飞。
  他平素都喜爱洁净,刚才莫尹在地上不断挣扎,他也只能不管不顾地先把人控制住,没想到会弄得这么狼狈。
  外表上的脏污,还不足以对裴明疏的心绪造成任何影响,他此刻心情难以平复,是因为莫尹最后时所说的那些话,还有莫尹那心碎又绝望的神情不断地在裴明疏眼前闪现。
  怪不得,怪不得有段时间莫尹一直躲着他,对他那么生疏冷淡,那么刻意地回避着他,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足有几个月都没有说过话,好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莫尹和裴清变得越来越亲近。
  裴明疏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裴清在他们谈话时故意地安排莫尹在门后听着,甚至当时还刻意挑衅,兴许就是为了激他说点重话给莫尹听,好更进一步地伤害攻击莫尹的自尊……
  他一直以为裴清只是性情冷漠,过分自傲而导致行事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现在看来,他对裴清的判断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了偏差的。
  裴明疏眉头微皱,视线射向窗外。
  窗外淡色花朵绵延不断,却是依旧静不了人的心。
  裴明疏胸膛微微起伏,想到莫尹当时躲在门后,默默听着两人谈话时会有怎样难过的神情、眼神,他的眉头就皱得愈来愈紧。
  他可以容忍裴清对他个人的冒犯,但无论如何不该搭上一个无辜的莫尹。
  *
  晚上,裴清比裴竟友更晚才回到家,佣人们给他准备了夜宵,裴清摆了摆手,“我吃过了。”他西装革履的往莫尹的房间方向走,想先替莫尹按摩之后再处理自己的事情,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说道:“大少说让你到家之后,先去他的书房一趟。”
  裴清停下脚步,目光转向佣人。
  佣人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重复道:“是大少特别吩咐的。”
  同父异母的两位少爷,佣人们心里其实也是有轻重的,裴明疏的母亲是真正的裴夫人,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和裴清相比,裴明疏名正言顺,即使之前那段时间很少在裴宅生活,他的地位威严也压根不是裴清这个十三岁才来裴宅的私生少爷能比的。
  平常两人地位的差距不会太过明显,那是因为裴明疏风度好,不愿意摆自己大少爷的架子,实际来说,别说常居裴宅十几年的老佣人了,就是这两年新来的佣人也能迅速认清站队。
  裴清面无表情道:“我忙完之后再去。”
  佣人也没办法,只好上楼去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没为难他,“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佣人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下了楼。
  楼下,裴清正在帮莫尹按摩。
  自从那晚裴清说等合作案后要带莫尹离开之后,裴清就恢复成了平常那副万事淡漠的样子,对人比从前还要更冷淡,只在莫尹面前流露出几分温柔情绪。
  “眼睛怎么有点肿?”裴清问。
  莫尹道:“是吗?可能是午觉睡的时间太长了。”他笑了笑,道:“你怎么忙得那么晚,也别太累了。”
  “没什么累不累的,”裴清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按压着莫尹的腿,“早点做完早点结束。”
  莫尹“嗯”了一声,又像是忍不住般道:“到时候,我们能顺利离开吗?”
  裴清抬头看向他。
  莫尹眼中有些许忧色。
  “为什么会不顺利?”
  莫尹轻轻低下头,“万一裴总不同意……”
  “他有什么权力不同意?”
  裴清的语气很冷。
  莫尹不说话了,向裴清伸了下手,裴清凑过去,让莫尹抱他。
  莫尹脸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裴清,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莫尹笑了笑,侧过脸在裴清面颊上亲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眷恋,这种温柔足可以融化裴清身上一切冷硬的东西。
  裴清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蜻蜓点水地在莫尹嘴唇上碰了碰,“放心,会顺利的。”
  裴清帮莫尹洗完了澡,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擦干,送到床上,掖好被子,用手指把他的头发理顺,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了声“晚安”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莫尹的房间。
  门外,有值夜的佣人就等在门口,一见裴清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二少,大少还在楼上等你。”
  裴清脸色马上就变冷了。
  他没理会佣人,佣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监视着人一样跟着裴清上了三楼才放心地关上了电梯下去。
  裴清很少来三楼。
  应该说除了裴竟友在二楼的书房,还有他所居住的五楼之外,裴家的其他地方他都很少踏足,这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临时寄居的地方,自从莫尹来了之后,他的去处才又多了一个,而他那个同样封闭的世界里也多了一个莫尹。
  也许是已经决定要带莫尹一起离开,裴清这两天心情异常平静,在公司里处理事务也很得心应手,裴明疏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这两天很少到公司来,他团队里的人随裴清使用,裴清也无所谓,有的用就用,裴明疏的人也确实素质不错,在合作案落地实施上表现得很精干利落。
  三楼清静无比,细窄的长廊进去,格局开阔分明,书房的门半开着,里面隐隐透出橘色的灯光,门框在地面上斜斜地拉出阴影。
  裴清过去,本想直接推开门,还是伸手在门上先敲了敲才推门,推门的同时,他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裴明疏穿着一件浅棕色的条纹衬衣,袖子捋上去一截,正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一叠纸,另一手,手指间夹了支点燃的烟,裴清推门进来后,裴明疏抬了抬眼皮,时间太晚,他眼睛有点疲劳,戴上了副保护的眼镜,此时便放下文件,摘了眼镜,把眼镜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淡道:“你忙完了。”
  裴清没心情也没时间和裴明疏打机锋,直接道:“什么事?”
  裴明疏打量着裴清,他视线从上到下,像是头一回看到裴清似的,虽是坐着仰视,可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般的审视意味,裴清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眉头微皱,“没事我就走了。”
  “你先看看这个。”
  裴明疏将桌上的文件向前推了推。
  看上去是工作上的事,裴清冷着脸过去抄起那几张纸,他神色冷淡地粗粗扫过几行,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面色也略微凝重了几分,他抬眼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侧对着他,低垂着脸静静抽烟。
  “什么意思?”裴清道。
  裴明疏将手边的烟捻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他没有回答裴清的问题,反而是转过脸,眉峰一挑,淡淡问道:“你现在和莫尹是什么关系?”
  话题骤然从公事转向私事,裴清脸色更加难看,将手里的文件扔回桌面,他冷然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无关,你没有权力管。”
  裴明疏缓缓重复道:“我没有权力管?”
  那几页文件里的内容,裴清一目十行,很敏锐地发觉那和莫尹提交给他的方案很像,可这类似的东西出现在裴明疏这里,那就一定是有蹊跷。
  裴清本能地想要隐瞒莫尹那一截,他不动声色,脸色冷若冰霜,“很晚了,我没时间在这里满足你无聊的好奇心,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裴明疏笑了笑,“是吗?我以为你很喜欢将隐私给人旁听,你放心,我这里没有小门可以藏人,有什么事,兄弟之间,可以大大方方地讲。”
  他话中有话,裴清也并不傻,眼神立刻就变得锐利起来。
  裴明疏审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冷了下去,“裴清,做人做事,你还到底有没有底线?”
  裴清面无表情地微微蜷了下掌心,“裴明疏,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你如果以为我很乐意管教你,那你就错了,”裴明疏慢慢站起身,他和裴清几乎一样高,两双眼睛里头散发着相似的厉光,都是针锋相对地丝毫不退,“裴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公事上用任何不入流的手段,但是我绝不容许你伤害无辜的人。”
  裴明疏说到最后,手指点在桌面,语气十足的压迫。
  书房里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裴明疏从来没有对裴清说过这么重的话,他们兄弟之间一直都是客气生疏,距离遥远,但这全因他的教养忍让。
  而裴清现在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
  裴清冷冷地看着他,悄然握紧了拳头,他冷笑了一声,“我伤害他?你最好搞清楚,伤害他的人到底是谁,那些难道不是你的真心话?”
  裴明疏脸色瞬间冷凝,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了。
  死寂的火药味在两人之间弥漫。
  兄弟两人和平相处了快十年,此刻却是敌意丛生,怒火高涨。
  公事私事,矛盾纠葛在一起,粉饰的太平终于土崩瓦解。
  裴清深深地看了裴明疏一眼,他终于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与讥讽,表情冷漠而桀骜道:“我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你呢?尊贵的裴大少。”
  他说完,转身就走,西服下摆翻飞出一声脆响。
  裴明疏站在原地,身侧萦绕着浓郁的烟草味道,良久,手掌握拳地按在桌面上,呼吸略微急促,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过分优越的记忆力让他整个晚上都在回忆那天之后莫尹面对他时的每一点语言、动作、神态。
  僵硬、回避、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受到的伤害。
  可当他关心他时,他却又是那么无法抵抗地重新向他靠近,又眷恋,又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点点滴滴,都像是带有腐蚀性般的液体在裴明疏的胸膛蔓延。
  自从接莫尹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想要保护好莫尹,到头来,原来伤害他最多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就连裴清的质问,他也无法回答。
  ……他到底能给莫尹什么?
  *
  黑暗中,急促得显得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床上的人仍在熟睡,脚步停在床边,犹豫了半晌,仍然是将掌心抚上了熟睡人的脸孔。
  “莫尹。”
  低沉的呼唤没有叫醒沉睡的人。
  裴清掌心微微用力,喉间的呼吸不畅终于叫醒了沉睡中的人。
  莫尹醒来后有些惊慌,抬手就打了来人一下,在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挣扎地扭头,惊愕道:“裴清——”
  裴清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房间内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在黑暗中光明正大地对峙。
  裴清一刻也等不了,他鼻尖压迫着莫尹的鼻尖,急迫道:“我问你,你给我的那个方案到底哪来的?”
  莫尹呼吸突然屏了一瞬,随后立即变得急促起来,他虽然还没有回答,但是裴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什么?”裴清压抑着声音,他凭借全身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吼出声,手掌不受控地掐住了莫尹的脖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股在裴明疏书房里燃起的邪火已经烧遍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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