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怀闪的执祭叫兔免,一个灰发青年,瘦高得像竹竿,袍子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竹竿上,他不敢阳奉阴违,一直将赏南送到了圣危尔亚大教堂大殿通往偏殿的小门门口,院子里角落里栽种一小片百合,赏南停下脚步,“兔免,你觉得怀闪主教是个怎样的人呢?”
  兔免小却黑亮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神父,我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我希望进入天堂后可以拥有一根完整的舌头。”
  “但如果您是想听我的客观评价的话,我只能告诉神父,”兔免语气一顿,“怀闪主教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顽劣不堪。”
  “他会给我们开很高的薪水。”
  赏南:“……”
  兔免的年龄比赏南大了一轮,他看着年轻的神父,心知对方前途不会拘于在神父这个位置,又道:“神父,怀闪主教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总是一个人。”
  “您也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圣主让这样的两个人相遇,一定是有所考量的。”
  回小堂的路上,赏南回忆着兔免刚刚说的话,怀闪没有亲人,他为什么也没有?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没有亲人。
  [14:你是没有亲人,因为你出生时白发白瞳,博拉奇从古至今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孩子,国王教皇都被惊动了。]
  [14:重点来了,你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被认定是圣主的孩子。你的父母亲人全部在你出生当天就被处死,凡事和你血缘关系的,哪怕不是直系,也都被处死,因为起初你被认定是魔鬼的孩子。是一位老修女答应照顾你,她说就算是魔鬼的孩子,圣主也会怜悯他的。你跟着老修女一直到八岁,有人在教综找到了关于白发白瞳的解释,不是魔鬼的孩子,是圣主的孩子。]
  [14:你的亲人被国王授予了无数荣誉,但没什么用,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
  [14:你那时候太小了,不记得也是正常的,虽然没人告诉你,但国王也并没有打算隐瞒你。]
  关于父母亲人,赏南一点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他甚至都不怎么觉得难过,只觉得荒谬,无比荒谬,人命在这个国家,可能什么都不算。
  -
  怀闪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在第二天准时到神父小堂来替赏南主持圣告。但前来参加圣告的市民们都强烈要求,即使神父无法主持,也请神父到场,因为他是圣主的孩子,他在场,可以更快地将圣子们的声音传递给圣主。
  赏南坐在台下,看着低头做圣告的市民们,怀闪替代了他之前的位置。
  怀闪正经穿着工作袍时和平时不太一样,更严肃了些,他暗红色的头发被柔软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挡住,领口被金属夹子收紧,纹身大多被挡住,手腕上的纹身却若隐若现,他指甲修剪得干净,轮廓分明的脸完全看不出对圣主的忠诚和敬仰,只是无人看见,市民都在专心做圣告,祈求圣主保佑警察司早日抓到嫌疑人,令他们不再提心吊胆。
  碍于被怀闪几乎无报酬帮助,怀闪的一日餐都是在神父小堂解决的,他食量很大,是赏南的两倍,酷爱生肉和鲜血,和赏南的用餐习惯是两个极端。
  整个餐厅都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赏南偶尔会主动找怀闪说话,怀闪总是无精打采的,他显得很累。
  “神父,您知道我有多久没主持过圣告了吗?”
  “我觉得,我还是想要一些报酬,”怀闪垂着眼,大口嚼着生肉,“但具体想要什么,先欠着吧。”
  “好,”赏南喜欢加了糖和榛果的蒸南瓜,“主教想要什么,可以随时告诉我。”需要拯救的怪物,应该也不会太坏,只是有时候会比较令人费解,赏南想道。
  “那如果我要的……神父给不起,怎么办?”怀闪进食速度非常快,他每次吞咽的时候,都像是硬塞下去的一样,赏南坐在对面,甚至能听见他吞咽时发出的声音。
  赏南十分冷静,“主教想要我的命吗?”
  “那倒是不至于,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怀闪咬着叉子,叉子上面的钢齿眼见着一个个弯掉了,弯成了一模一样的弧度,他在赏南面前毫不遮掩他的异于常人。但赏南也从来没问过。
  赏南正欲开口说一些圣主语录,怀闪就笑了笑,“但也有例外,比如神父的命就挺值钱的。”
  他没给赏南开口说话的机会,叫来了阿仁,指着自己空掉的盘子,“执祭,再给我切一块鹿肉好吗?要被圣主祝福过的那种,谢谢。”
  阿仁走向厨房的背影萦绕着淡淡的怨气,马利维执事没说错,怀闪主教真的很令人讨厌。
  .
  翌日,赏南被请去了警察司,素远显得很焦急,市民们听见是和杀人案有关,纷纷表示今日圣告不需要神父再到场,只要有主教主持就好了。
  所以怀闪到小堂的时候,没有看见赏南,于是,怀闪显得更敷衍,但也还是无人发现。
  素远气恼至极,都顾不上瞻仰神父的美貌,便急迫地朝神父求助,“区长捉了一位市民,说他就是嫌疑人,但一点证据都没有,神父,请您劝劝区长,他是被魔鬼占领了身体吗?”简直是不可理喻,可他却没有阻拦庞西西的资格,只有神父,唯有神父,才能拯救那个可怜的男人。
  庞休休在羁押厅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看见神父到来,指着房间里那名鼻青脸肿的市民,“我敢肯定,那就是杀人犯,否则他为什么会在案发现场鬼鬼祟祟?司长真是太年轻了,众所周知,年轻人总是很愚蠢,还很自信。”
  他不顾脸色难看的素远,转向和神父说话时,语气恭敬了许多,“神父,新来的司长对圣主毫无敬畏之心,我是遵照圣主的命令行事,我为第一街区辛劳数年,起早贪黑,节衣缩食,绝不会违背圣主的心意,请您相信我。”庞西西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和涂满鞋油的皮鞋,十分气愤和委屈。
  市民已经被看押起来,他大喊不是这样的。他民工打扮,穿着朴素,脸上有着深深的劳苦后的皱纹,“神父大人,我承认我不是个完全的好人,我只是想要偷几个油漆桶拿去换钱!我和我的爱人女儿已经喝了两个月的稀粥了,我的女儿瘦黄得像豆芽。请圣主原谅我,请神父原谅我,我绝对不是杀人犯!”他的腰弯下来,他跪在地上,脸贴着地。
  赏南站在外面,平静地注视着一幕,过了许久,他问庞西西,“区长,您有证据吗?”
  “证据?什么证据?”庞西西抖抖西装,“圣主将杀人犯送到我的面前,是不需要证据的,我们只需要听从圣主的指令办事就可以了。”
  “……”赏南直接略过了对方,看向身后敢怒不敢言的素远,“没有证据的话,就放人。”
  “马利维执事,给这位圣子家中送一些食物,就说是区长粗鲁蛮横的赔礼。”神父虽然年轻,可形容威严,他审视着肥头大耳的庞西西,“圣主绝不会冤枉任何一名圣子,庞老板在市区违规开赌场,我会立即写信报告给主教。”
  “神父……”马利维被赏南的发言震惊到,神父这是生气了?但庞西西有后台,后台还是宗主教。
  神父不畏强权,马利维的崇拜溢于言表,“我立刻去办!”他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走出羁押厅。
  庞西西一口饮尽了牛奶,把杯子粗鲁地塞进了助理手中,“神父,您最好再考虑考虑。”
  赏南都懒得看他,转身离开了,素远忙跟了上去,“神父,可怜人会感谢您的。”他感激的表情发自真心,作为司长,他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被冤枉,还是这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就随便拿一个人顶包的冤枉。
  但素远也表示了自己的忧心,“我怕会牵连您。”
  “圣主会保佑我的。”赏南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荒谬,也有可能只会更荒谬,他更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微不足道,他以前那些观念在博拉奇也完全不适用。
  素远看着赏南精致的侧脸,平生头一次,有些怀疑圣主的存在,连续出现的受害者,被拿来完成政治任务的无辜民工,总是在忍受饥饿与贫穷的圣子们,圣主没有庇护他们。
  “神父,我听您说话,您的嗓子好像受伤了?”
  语气忽然变得比较生活化,赏南一怔,“这几天做圣告有些频繁,谢谢关心。”
  “您稍等。”素远往自己的办公室跑去,他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包药,“是我祖父药店里的草药,保护嗓子也能消炎,您拿去,让执祭们帮您熬,趁热喝,冷掉后的药效会没那么好。您这样尽职尽责,真的是太辛苦了。”
  素远有些像赏南的那些大学同学们,不太像博拉奇的人们,连肤色都没那么苍白,赏南收下了对方的草药,“好,谢谢。”
  在回程的路上,马利维知道素远给神父送了药后,忍不住感叹,“司长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赏南腿上放着那两包草纸包着的药,药草清苦的味道渗透出来,过了几秒钟,他问马利维,“这种为了搪塞上级,随便抓人顶包的事情,经常发生?”
  “神父,您不用操心这些,”马利维从副驾驶上回过头,很认真,“不管他们怎么做,您始终都是最受欢迎和尊重的神父,至于那些人,圣主会保佑他们的。”
  回到神父小堂时,圣告早已结束,赏南一进门,刚脱下袍子,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怀闪。
  怀闪怎么还在?他不应该早走了吗?
  听见动静,怀闪丢掉书,坐起来,漆黑的瞳孔牢牢地盯在赏南脸上,明明眼神是不善和揶揄的,语气却委屈,“神父,您怎么才回来?您请我来做圣告,却对我不管不顾,圣主会惩罚您的始乱终弃。”
  第101章 死神颂歌
  现在的怀闪,让赏南立马想到了一个无比贴切的形容词:无理取闹。
  “主教?您为什么还没回去?”赏南问道。圣告的时间从头至尾做完,一次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而现在的时间……怀闪早就该走了的。
  赏南看了一眼被怀闪随意丢在桌子上的书,黑色皮面书封,烫金的博拉奇字体弯弯曲曲像蚯蚓扭折在上面,凭借赏南目前的记忆,掌握的技能,他很轻易地识别了书封的文字——《主教的欲望》
  虽然赏南的目光只是十分不明显地朝桌子的方向扫了一眼,却仍然被怀闪敏感地注意到了。
  “神父在看什么?”怀闪回过头找了一圈儿,视线最后落定在书上,他弯下腰,将那本足有五厘米的《主教的欲望》的拿在手里,“想看?”
  “主教,我对这种书不感兴趣。”赏南喝了口水,余光撇见餐厅的方向挤了好几个执祭,纷纷伸长了脖子正在朝他和怀闪所在的位置张望,脸上写满了好奇。只有马利维的表情是担忧和愤怒,因为哪怕听不见神父和主教的谈话内容,主教看起来也像是在欺负神父一样,他的神父那样年轻和正直,邪恶主教只会凌虐他!
  “神父想到哪儿去了……”怀闪行至赏南的面前,门尚未关上,赏南身后是绿草如茵的院落和闪亮晶莹的日光,神父的白发在日光底下像变成了暗夜中的银河,夕阳湖面的金箔,怀闪盯着赏南的长发许久,有些好奇这样的头发手感会是怎样的,但这个问题……估计只有神父本人和理发厅石森才知道。
  “既然好奇,这本书我就赠予神父,神父可以自己看看。”怀闪把书放入到赏南手,赏南一只手抱着两包草药,一只手抱着怀闪的书。
  “主教,我对这本书不感兴趣。”赏南再次重复。
  “对我的书不感兴趣,但是对别人的草药感兴趣?”怀闪视线掠过神父艳红的唇,就像一些写魔鬼的书籍中描述的魔鬼,惹人荡漾,摄人心魄。
  赏南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草药,“这是素远司长对我的关心。”
  “那好吧,希望圣主保佑神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怀闪淡淡道,说完后,他顿了顿,又从赏南手中把书夺走了,“不想看就别看了,再见,讨人厌的神父。”
  “主教!”赏南叫住作势要离开的怀闪,“我现在又挺想看这本书的,能借给我吗?”
  怀闪没回头,大步朝庭院走去,纹身的颜色在过于明亮的日光底下显得格外黯淡,带上门的时候,那本书被他重重地放在了黑色边柜,边柜上面的花瓶被猛力震得微微摇晃了起来,眼见着要摔下柜子,马利维一个箭步奔过去接住,圣主会惩罚邪恶的怀闪主教!
  “神父,我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您要现在用餐吗?”在怀闪离开后,大家都出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现在用吧,谢谢。”赏南说。
  怀闪很受圣危尔亚市民的欢迎,因为他不像其他神职人员那样难以接近,他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会和圣子们一起食用普通的食物,会开玩笑,而其他神职人员,总是令人产生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但在神职人员们的眼中,甚至在尚还不属于神职人员的执祭们眼中,怀闪都是一个不被圣主接纳的孩子,离经叛道,桀骜不驯,作为圣主的传话筒,圣主在博拉奇的眼睛和手脚,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圣主的形象,怀闪行事风格就和那些贫民窟的孩子们没有区别,可他们之所以接纳他,就是因为他手腕上的镰刀纹身,那是圣主的标志——怀闪曾当教皇的面剜掉手腕正中的纹身,可过了一些时日,那纹身原原本本地再次出现——怀闪是比所有神职人员更有资格做圣主使者的人。
  在某些时候,国王在发布一些政令时,还会参考怀闪的意见,宗主教和大主教们用无比拥戴他。
  这本书,赏南在吃饭的时候翻开,在浏览前几页时,他在作者那一栏看见了怀闪的名字。
  嘴里的汤都差点喷了出来。
  真不愧是《主教的欲望》!
  通过书,赏南了解到了不少博拉奇和圣主教的一些规定和潜规则,比如东佴主教苦恼自己无法找到和他结婚契的女士,赏南以为,在这之前,真的要保持完完全全的独身,可通过书中的解释,赏南才发现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神职人员拥有许多长相娇媚身材火辣的女仆或者清秀俊俏的男仆,根据神职人员的级别,他们所能拥有的女仆男仆数量也不相同。
  像神父,可以拥有一个女仆和一个男仆,但赏南并不是单纯的神父,他是圣主的孩子,所以他的待遇和主教一样,可以拥有五个女仆和五个男仆。
  圣主说,圣子们的侍奉,才能使神职人员泄掉肮脏的情绪,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智。
  看了一小半,赏南面前盅里的汤都快凉了,文字是最容易暴露人心的事物,怀闪文笔流畅,可文风却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他用猪狗牛马形容神职人员,说他们餐桌上尽是猪狗牛马肉,但他有提过一句,猪狗牛马就是博拉奇的圣子。
  怀闪厌恶博拉奇,厌恶圣主教,当然,不止博拉奇和圣主教,他和马利维很相像,他们讨厌所有人。
  “所以他才是死神,死神一视同仁。”赏南呐呐道,合上了书本,重新拾起勺子去喝牛肉蘑菇汤的时候,阿仁出现在旁边。
  “神父,有些凉了,我给您热热吧。”
  “不用,还是温热的。”赏南抬头对阿仁微微一笑,阿仁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成了花白一片——神父并不常笑,可别提刚刚这样温和如春光的微笑。
  “那,我去忙了,您用完了就叫我。”
  阿仁来得突然,离开得也迅速,他再次出现在餐厅的时候,神父已经离开了餐厅,并且还带走了那本《主教的欲望》。他想,神父可真是了不起啊,就算是用餐的时候,也不忘学习知识,圣主的孩子和普通的神职人员果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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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了午餐,赏南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又要处理圣危尔亚大教堂一系列的琐事。
  圣危尔亚大教堂没有其他的神父,只有赏南,主教们只负责管辖和信仰,他们不沾碰日常琐碎杂事。
  不管是大教堂的白纸和墨水用光了,还是大教堂的某一处年久失修有些漏水,这些都归神父负责打理。虽然其中大部分都又分发给了执事,可留在赏南手中的仍是不轻松。
  “神父,怀闪主教要购买一批酒,让您去。”兔免的袍子看起来比其他人的要宽大,因为他过瘦,不苟言笑的样子令路过的圣子们纷纷避让,即使他只是一名执祭。
  赏南擦掉手掌上的灰尘,他正在试图将偏殿墙壁上的挂画角度调整一下,“将清单交给马利维执事吧,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蹲在地上忙活的马利维听见赏南的话,身体猛地一个颤抖,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赏南,何德何能,他可以和神父相提并论?!
  兔免皱眉,“但是主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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