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说:“你在做什么?”
  伊九伊正在国际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工作中的流程结束了,她在等电梯。只见屏幕上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然后,左思嘉的回复跳出来。他说:“在想要发给你的消息。”
  她不由得站直身体,双手拿住手机,开始有兴趣了:“准备发什么?”
  左思嘉那边又是好一阵“正在输入”。
  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左思嘉觉得说“你去过海边吗”好愚蠢,她怎么可能没去过?一个出国过年的人。再说了,他们是在聊暑假过得怎么样的中学生吗?对面在等,左思嘉匆忙改口,强行营造学识渊博、脑子里很有货的人设:“问你有没有看过海德格尔。”
  为什么问这个呀。伊九伊有点疑惑,又觉得有意思。
  他说:“你呢?”
  她说:“在工作。肚子饿了。”其实,她想见面了。
  左思嘉还是没绕过海的话题:“要不要去吃海胆?”
  伊九伊马上回答说:“好呀。”
  她告诉他她在哪里,他也说明自己在哪里,都没开车。离得不远,他们约好在就近的车站见面。
  咖啡已经在制作了,左思嘉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确认时间。他迟疑了片刻,对店员说:“这杯送给您喝。”华丽的男性面孔露齿微笑,左思嘉不自知地向中年男店员放电,然后利索地转身离去。
  他拿着外套,推开店门,奔跑起来。
  不到两公里外的建筑里,伊九伊多按了两下电梯。门才打开,她就急促地迈步出去。
  第33章
  饭店开在码头。鱼贩就近开了餐厅, 全都是贩卖海鲜,像水果摊似的,边走边买, 可以一口气吃很多家。不是高级餐厅,又还没到饭点, 也没有多少人。
  他们坐下来,用店家随便烫过的毛巾擦手,伊九伊已经说了好一阵关于小金的事。她摘下包,不知道放哪里, 被左思嘉接了过去。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有点生气。”伊九伊抿起嘴唇, 盯着桌子。
  左思嘉说:“我想起因为政治原因直接被逼走的外国指挥了, 俄派音乐彻底被禁……那你准备怎么办?”
  “先等等看吧。”她说。
  也只能这样。
  海胆比较新鲜,但仅仅因为品种不同,味道也和平时吃的不一样,海的味道太重了。左思嘉吃了一口,放下筷子, 默默去看伊九伊。她倒还好,笑着问他:“你吃不惯?”
  挑错了店,心里内疚, 左思嘉把手放下去。
  他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但她比他先提问。伊九伊说:“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左思嘉想了一下, 回答:“意大利面?”
  “真好对付。”
  “就是喜欢吃, 读书的时候一直随便煮点就吃, 一天能吃三顿奶油意大利面。你喜欢吃什么?”
  伊九伊拿着筷子, 慢慢地说:“我喜欢吃海胆呀。”
  左思嘉居然不相信,以为她是安慰他:“别哄我了。”
  但是伊九伊说的是实话:“是真的。”
  “真的?”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 大大方方睁开眼睛给他看:“是的,是真的。”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说:“总觉得你应该很会说谎。”
  她也回过身去,垂下脸微笑:“没有哦。”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但是,店主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已经放学了,在旁边做美术课的作业。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彩纸折叠来折叠去,另一个则在剥橘子。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几个剥开的橘子。
  他们在做橘子灯。
  小孩子突然用手抓着橘子肉递过来,放到他们旁边的桌上。
  左思嘉用跟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回应:“给我们的吗?”
  小孩子点点头,肉乎乎的脸蛋颤动,特别可爱。
  “谢谢你。”他俯下身,对着小孩子的正脸说。
  没过几秒,店主就马上跑了出来,一边把手上的水擦干一边说:“哎!不要吵叔叔阿姨……你们吃了海胆,别吃水果哈,会冲突的。”
  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刻都对着老板点头。橘子到最后也没吃,被店主从吧台后面拿回去了。
  那个小孩也不走,干脆想要坐到他们旁边。吧台的椅子比其他座位高一些,小孩想坐上去,可屁股老挨不着凳子。伊九伊有意无意地笑着,用手撑住侧脸,盯着小朋友努力。
  左思嘉把玻璃杯放到吧台上,老板从吧台后面给两个空杯子斟满酒,他再把酒杯取下来。这时候,他才看到小朋友和伊九伊在做什么。
  小朋友一直坐不上去,开始着急了。他把橘子和胶水放到吧台上,想要撑着桌子再试一次。
  他才准备往上蹦,身体突然一轻。左思嘉把他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到椅子上。
  小孩子童言无忌,直来直去地问左思嘉:“她是你女朋友吧?”
  “是的。”左思嘉回答。
  “哦,”小孩子点头,“我也有女朋友。”
  左思嘉觉得他很可爱,抬起头,和也在笑的伊九伊对视了。伊九伊很自然地低下头,继续用筷子挑起芥末。他挪开视线,却又不由得看回来。
  女朋友。
  好神奇。
  左思嘉至今感到神奇。他有女朋友了。这一次的更确切,更真实,就在他身边,有体温,能够对视,打电话能联系得上,不会突然消失掉,会对他说话,甚至,他说话时,她也会摆出倾听的姿态。他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但偶尔,没有理由才印证密码正确。
  她发觉他在看她。左思嘉也没有避开,反倒把酒杯向她推了推。
  “喝得完吗?”他说。
  “味道有点冲。”她掩住了嘴巴。这是店主自己酿的酒,她有点喝不惯。
  左思嘉一言不发,不拖泥带水,将她那杯也仰头饮尽。
  店主又嚷嚷起来,说:“哥哥,过来照顾你弟弟呀。把你弟弟带走,吵着客人吃饭了。”
  紧接着,那个大孩子就不情不愿地也走了过来。伊九伊连忙说“没关系”。于是,两个孩子都在他们旁边坐下了,继续做着手工。
  左思嘉问店主:“你家是两个儿子?”
  “还有一个妹妹,她外婆在带呢。”店主说,“等长大了,家里更热闹。”
  “有兄弟姐妹很好啊。”
  店主忙完了,还是继续催促大孩子把小孩子带下去:“坐那里容易摔。”
  大孩子准备去抱弟弟,但又由左思嘉代劳了。伊九伊也站起身,帮忙拿了桌上的橘子和蜡烛。
  他们俩坐到后面的桌子上去,帮小朋友做橘子灯。伊九伊把橘子剥开,左思嘉用胶水把蜡烛底粘进去。大人的手比孩子的更灵巧,完成起来也更简单。一边做,两个人一边说话。
  左思嘉说:“我从小就很想要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行,只要能陪我玩。”
  伊九伊问:“你没有朋友吗?”
  左思嘉很平淡地回答:“会和邻居家的孩子玩。”
  做完橘子灯,小朋友又搬出来了卡纸做风车,还拿了铁丝和塑料绳出来,等一下要一起扎蜻蜓。
  连伊九伊都说了:“你这是攒了几天的手工作业啊?”
  但是,他们刚好也没别的事干,晚餐吃得早,肚子也填饱了,权当打发时间。
  左思嘉一边看手工书,一边往折成蜻蜓形状的钢丝上缠线。伊九伊在折千纸鹤。两个小孩也在叠彩色的卡纸,时不时地交换胶水或剪刀。
  左思嘉说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零零碎碎,简简单单的。像是一段很渺茫的、光线有些过于明亮的记忆。
  他说:“我小时候住在爷爷家,经常找人玩。一个人太无聊了。我家楼上是一个读高中的哥哥,他家有一架钢琴。有时候我去找他,他会拿单词卡片给我背。我也去楼下,楼下家里是一对姐妹。我还经常去院子里玩,隔壁栋很多小孩都会来,你认识陈桥吧?他就在里面。有一次,他从六级台阶上跳下来,磕断了牙。”
  伊九伊断断续续地听着,有熟悉的名字,有能隐约对上号的人。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影子。一个胆子有点小的、乖巧的小男孩,家里不缺钱,但和不熟悉的爷爷奶奶挤在单位发的老房子里。他喜欢跟伙伴们一起玩,追跑打闹,浑身脏兮兮地回家。
  他家的老人文化水平都很高,他却不喜欢学习,只爱玩。左思嘉上课打瞌睡,看书看不进,总觉得字全都像蚯蚓一样扭动。
  这些不是左思嘉说的。
  伊九伊是从夏郁青那里听说的。夏郁青说了很多很多,比左思嘉提到的多得多。她说他去楼上高中生的家里弹钢琴,本来只是玩,可几次后,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给高中生做艺术辅导的音大教授专程登门拜访,告诉他的爷爷奶奶,他想收左思嘉做学生。
  左思嘉家开始传出琴声。他奶奶是老师,虽然不懂音乐,但在教育上很专业。爷爷也是性格正派的退伍军人。他们在去世前照顾他很久。
  左思嘉一直都练习得很刻苦,也不再下楼玩。小伙伴们从楼下叫他的名字,拿石头扔他家的窗户,结果被左思嘉的爷爷臭骂一顿,批评教育,一个一个送回家。
  左思嘉坐在钢琴凳上,透过玻璃,看到朋友们像野鸭一样嘎嘎叫着被赶走。
  夏郁青的姐姐夏郁凌是参加竞赛拿奖,靠自主招生综合评价的大学生,还拿奖学金。大人们绝大多数都喜欢她,连带着妹妹夏郁青也讨人喜欢。她们都是被特许进他们家的。
  想到这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飞快地掠过。伊九伊把折好的卡纸放下,看着左思嘉把蜻蜓做完。
  吃过饭以后,他们走出店外。路边有摊贩在煮甜甜的、加了鸡蛋做的米酒,他们买了两纸杯,热腾腾的,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到海边散步。尽管只是傍晚,天色阴沉沉的,沙滩细软,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脚印。
  左思嘉把米酒喝完了。伊九伊接过去,替他拿着空杯子,和自己的一起去扔掉。垃圾桶离得很远,不是海滨浴场,没有扔垃圾的地方很正常。
  他说:“我去吧。”
  她拒绝了:“刚好我去抽支烟。”
  在这里抽也行。左思嘉本来想说的,但伊九伊走得很快。
  她走到混凝土砌成的地面上,都快到停车场了,才扔掉垃圾,步行回去。
  等她回去的时候,左思嘉就站在海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灰暗的影子落到本来就灰暗的地面上,几乎消失不见。她想到一个词,“形影相吊”。
  伊九伊不急着走近,默默站立在远处,所做的仅仅只是看他,看他的背影,看他的影子,看他在凝望的海。他在等什么东西?那里有什么吸引他?
  地面上有一串脚印,是左思嘉刚才留下的。她踩上去,然后,没有什么理由地踩着他的脚印,走到他身后。左思嘉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她恰好撞到他身上。伊九伊不受控地往后仰,被左思嘉拉住了。
  他说“你在干什么”,她只笑,不知不觉,两双手都握在了一起。他们窸窸窣窣地笑着。左思嘉低下头,像要行吻手礼似的,托着她的手起来,用脸贴住她的手背。因为她在动,他的嘴唇还是碰到了她指背。
  他说:“你没抽烟?”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原来是闻她指间的香烟味。她按捺着心动,对上他微微发亮的眼睛,弯起嘴角:“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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