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南弦说不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顿住了步子,脸上笑着,眉头却凝结起来,“难道今日是来向我宣布喜讯的?阿姐要与他成婚了吗?”
南弦红了脸,仍说不是,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我家阿妹差我来问问,小郎君是否有意,与我家结亲……”
第22章 不相配。
神域分明怔了下, 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能看见他不加遮掩的震惊。
南弦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荒谬,但答应了允慈,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虽说结果是必然的, 她也知道, 总是问过了,对得起阿妹了,往后让她死了心,这件事就过去了。
然而神域却低头思量的好半晌, 然后抬起头来问:“向家有几位女郎?阿姐是为哪一位求亲?”
南弦当时脑子不曾转过弯来, 一本正经地答复:“我家没有别的女郎, 只有我家阿妹允慈。”
神域作势考虑了下, 到底还是摇头,“我与贵府上小阿妹不合适,不是因为门第, 我这人,从来不看重门第, 单单是因为人。若是换一个……”说着眼波流转,停留在她身上, “换成阿姐,我想都不用想,即刻便应允下来。”
南弦却不曾把他的话当真, 无奈道:“不答应就罢了,不要胡乱开玩笑。其实我也知道问得唐突,本不该开口的, 但少年人有期许, 我不能扼杀它。今日问过小郎君, 我心里就有底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话总是滴水不漏,自己小小的试探,没有对她造成任何触动。
有时神域实在怀疑,这八风不动的性格,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十九岁的女郎身上?她好像没有少年的清梦,没有属于女孩子对于爱情的向往,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她想做的事,比如替人看病,比如一门心思等着向识谙娶她。
对插着袖子,歪着脑袋,他脸上的不解,慢慢转化成了淡淡的一抹笑。
很奇怪,照理来说他胆子很大,很多事情敢想敢做,但只有面对她时,无端会产生敬畏,不管是在行动还是言语上,终究不敢造次。也许有的人就是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吧,仿佛心念上的一丝按逾越,都是对她的亵渎,让他每每只能谨守本分,甚至是说话,都得小心翼翼。
舒了口气,还是得言归正传,他缓步在花树下徜徉,曼声道:“我回绝了阿姐,但请阿姐不要怨怪我,实在因为我的处境,并不适宜定下婚事。我那日还与阿翁说笑,若是我没有保全人家女郎的心,和谁有仇就与谁结亲,如此报仇都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借刀杀人就行了。所以婉拒了令妹的美意,不是因为她不好,是因为我尚且不能不配,还请阿姐回去代我解释,不要伤了阿妹的心。”
南弦点头,“我都明白,自会与她说的。”毕竟姑娘的面子还要顾及,便顺势找了个台阶下,笑道,“允慈只是小孩心思,若问她究竟什么是喜欢,恐怕她也说不上来。”
神域舒展开眉目,朗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看上我这张脸而已,对于我的为人,她半分也不了解,倘或真的结了亲,相处得久了,恐怕她又会厌烦,厌烦我的木讷和无趣了。”
人家自谦,南弦自然不能顺势接话,不过笑了笑,转头打量这棵高壮的合欢树去了。
这棵树生得实在高大,冠幅饱满浓密,就算遇上下雨的天气,树下永远保有最后一块干燥地。
神域仰头望了望,喃喃说:“这树是先父栽种下的,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树长得这样好,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站在这里想,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先冯翊王没有死,我也不是他的儿子……”
天气渐渐凉了,人容易伤春悲秋。
南弦不知怎么应他,只说:“现在一切安稳,小郎君暂且不要想那么多。”
神域垂下眼,寥寥牵了下唇角,“也是,暂且安稳,我还有余地喘上一口气……”说着转变了话题,偏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向识谙,与我想象的一样,果然是位青年才俊。我昨日听说他受圣上嘉奖,升任了直院?本朝太医局还未有过如此年轻的直院呢,看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上得意,情场必定也不错,阿姐与他,打算什么时候完婚?到时候我好备一份大礼,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这话问到了南弦的软肋,她勉强浮起一个笑,“孝期还未过,这事以后再说。”
“那若是孝期到了呢?”他纯真地追问,“孝期一满,你们就会成婚吗?”
南弦答不上来,纵是自己有心,不敢担保识谙也有意。说实话,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件事悬得很,现在还能拿孝期未满来安慰自己,当真等到脱了孝,他仍旧没有完婚的打算,到时候又当如何呢?
好像除了无法给自己交代,也欠着所有人一个解释。
见她不回答,神域便料到了七八分,喟然长叹着:“想是忙于公务吧,其实晚一些成婚也没什么。不过女郎不像男子,耽误不得,向识谙若是在乎阿姐,自会先与阿姐把婚事定下的,我这也是瞎操心,难道人家还不如我思虑得周全吗。”
他说完,坦荡地笑了笑,挑不出一点错处来,但南弦却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苦涩。是啊,若是在乎,就应当给个准信,迟一些成婚没什么,至少给人一颗定心丸吃,让她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打算,照着阿翁和阿娘的安排行事。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颗装满了草药和医经的脑袋里,终于也有了红尘的负累。
神域见她沉默,又换了个轻俏的语调,“阿姐这样的女郎,世上男子都抢着要呢,向识谙心里有数,应当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孝期一满便会与阿姐说的。总之阿姐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找人说心里话,便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何时想见我,立刻便能见到我。”
所以他真是个乖顺的少年,分明有坎坷的经历,却还是一心向阳,尽力让人汲取温暖。
南弦说:“多谢你,让我大感安慰。”
他却淡笑了声,“阿姐嘴上应承,心里从来不曾想过麻烦我。”
两个人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朝中琐事,期间不时提及识谙,却从来没有听他唤一声阿兄,每每都是连名带姓的“向识谙”。
南弦有些好奇,“你先前不是还认人做阿兄么?背后怎么这样称呼他?”
神域微微顿了下,复又“哦”了声,“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口一个阿兄未免太婆妈了。不像我唤阿姐,唤起来顺理成章,从来不觉得为难。”
渐渐走到画楼前了,略站了会儿,就见识谙从里面出来,对神域拱了拱手道:“世伯的病症可控,新开的方子吃上十剂再看疗效,暂且不用担心。”
神域道好,还了个礼道:“多谢,阿兄辛苦了,我在前院设个宴,阿兄与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识谙说不必了,“我还要回太医局一趟,就先告辞了。”
他要走,南弦自是跟着一道走的。神域送他们到门上,看着南弦登上马车,脸上虽带着笑,眼里的阴云却渐起。等他们往巷口走远,他方转回身对伧业道:“还未成婚呢,怎么看出了点夫唱妇随的味道?”
伧业诺诺道是,觑了自家郎主一眼,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实在闹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神域负着手返回门内,边走边问伧业:“你说他们可相配?”
这个问题伧业答得上来,“在小人看来,一点都不相配。”
他听罢,慢慢浮起个嘲讽的笑,“向识谙医术虽高,却不像是个有担当的人,父母临终的嘱托都推三阻四,可见他配不上阿姐。”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南弦打了个喷嚏,引得识谙回头询问:“怎么了?受凉了吗?”
南弦说没有,正巧经过乌衣巷前的街市,她探身对识谙道:“阿兄,买一盒酥胡桃回去吧。”
不用细说,识谙就了然了。酥胡桃是珑缠甜食,允慈向来喜欢吃,南弦既然特意停车采买,可见今日出师不利,那件事没能谈妥。
也罢,好久不曾逛一逛建康的街市了,阔别一年。很多地方有了改变。秦淮两岸建起了不少酒楼,高低错落的屋檐连成一片,那日晚间回来,一排排的栀子灯漾出水红色的灯海,有一瞬他竟觉得陌生,仿佛身处异域一般。
街边卖小食的店家热情招呼,拿红梅盒子装上了酥胡桃并半盒蜜煎荔枝,恭敬送到识谙手上。他付了钱,没有挪步,让店家在雕花梅球儿上点了酥油和霜糖,用竹盏装上,带回来给了南弦。
南弦捧着精美的小果子,恍惚想起小时候跟阿娘上街,阿娘总吩咐识谙替她买小食。眨眼多年过去,阿娘不在了,自己也长大了,再看见这种小东西,心里便有淡淡的愁绪翻涌上来。
识谙站在车前问她:“可是太甜了,你不喜欢了?”
南弦说没有,“只是想起从前了。”
识谙眉眼黯了黯,也显得有些低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笑道:“走吧,允慈还在家等着呢。”
果不其然,允慈就站在门前,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抱怨道:“去了这么久,我等得脖子都长啦。”一面挽住了南弦的胳膊问,“小冯翊王怎么说?”
南弦把手里的红梅匣子递给了她,“阿兄给你买了小食。”
允慈接过来,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没有答应吗?”
南弦讪讪点了点头,“我早说过了,齐大非偶,你偏不信我。”
允慈的步子忽然像灌了铅似的,一下子站住了,然后开始抽泣,最终仰天大哭起来,“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他是嫌我不漂亮,还是觉得咱们家世太低,配不上他?”
南弦被她哭得头大,还是识谙来解了围,“不是因你不漂亮,也不是因为咱们家世配不上,是因为人家从来就拿你当妹妹看待,世上有哪个阿兄,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妹?”
这话一语双关,南弦心头忽地惊了下,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暗想他对自己,想必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但这么解释,对允慈来说伤害最小,毕竟做不成夫妻做阿妹,也还算有面子。
好吧,年轻女郎的感情来时激昂,退得也潇洒,允慈没消多长时间就收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打开红梅匣子,捻了个酥胡桃填进嘴里,边吃边点头,“还是原来的味道。”
南弦松了口气,“以后不再惦记人家了吧?”
允慈说是啊,“问明白了,我就安心了。”招招她的婢女麦冬,“快来,你也尝一个。”
所以就是青春不留遗憾,喜欢过,尝试过,就算不成功将来也不会后悔,南弦有时挺羡慕允慈的脾气。
看看时间,将要晌午了,正打算预备开饭,忽然见卿上阳抱着一壶酒进来,看见识谙大喊一声“老友”,“你回来,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年轻人的友情就在这一来一往中。
自备了酒水,必定是要留下吃饭了,南弦吩咐下人添菜,卿上阳却说别忙,“我在茶陵楼订了好些菜,过会儿就送到家里来。”复又靦着脸对南弦道,“你看,世上像我这么会过日子的男子不多,什么都自己张罗,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南弦瞥了他一眼,近来倒果真没有因为自残而托她救治了,问他为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答应我阿翁,正经谋个差事做,如今在宫城左卫,做旅威校尉呢。”
所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因他父亲的缘故,上来便是从六品的官职,比起一般武考的生员,不知便利了多少。
但他那种执拗的脾气,忽然放弃学医去做官了,想必是家里作了什么让步,让他有利可图吧。可是问他,他不肯说,只道:“男子汉大丈夫,活着要有一番作为……哎呀,以后再说。”便把话题含糊过去了。
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允慈与他也没有针尖对麦芒。大家吃喝说笑,仿佛人世间没有苦难。
卿上阳听说了允慈被小冯翊王拒绝的消息,破天荒地没有嘲笑她,反倒拍拍她的肩道:“我理解你。谁没年轻过,谁没怦然心动过,喜欢谁不是罪过,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话又说回来,那小冯翊王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我家两个阿妹快为他疯了,大阿妹还偷着画他的画像。”
允慈一听,气又泄了大半,想想辅国将军家的女郎都爱慕他,自己没有胜算也是理所应当的。
“唉,反正建康城内的女郎们都爱慕小冯翊王,弄得我们这些人要打光棍。”卿上阳长吁短叹一番,这回没敢对南弦表达火辣辣的爱意,毕竟识谙还在呢。
但因为男子喝酒实在拖延,又有人找上门请南弦开方子,酒席上最后只剩卿上阳和识谙两人,卿上阳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在南地,有没有遇见可心的女郎?”
识谙是正经人,况且又在孝期里,蹙眉道:“别胡说,那里疫病满天,哪里来什么可心的女郎。”
这话让人半信半疑,“去了一年多,连个有好感的都不曾遇上?”
这回识谙终于犹豫了下,但依旧还是摇头,“没有。”
结果换来卿上阳无情的耻笑,“南地不会全是大老爷们儿吧!”说着摆手,“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就问你,打算何时迎娶其泠?”
识谙眉眼低垂,良久没有说话,在老友面前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最终叹息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她是我的阿妹啊,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与允慈有什么区别?”
卿上阳听了狂喜,“你果真这样想?不打算遵从爷娘的安排了?”
识谙的指尖在杯足上彷徨抚触,“我也想遵从,但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
话刚说完,就换来卿上阳快乐的一拍掌,“既然如此,快和她说明白,别拖着人家,耽误人家女郎的青春。”
他的那点小九九,识谙早就知道,抬了抬眼有意问他:“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卿上阳的笑意简直一路泛滥到了眼底,“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挺好的。说实话,你们两个不相配,人家是妙龄女郎,你看上去老气横秋的……”说着仔细打量他的脸,“南地的气候真是不养人啊,你眼袋上都有皱纹了。”
果然换来识谙不客气的一拳。
有深交的老朋友,说话向来随便,笑闹过后识谙也开始考虑,确实该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但因接下来两日各自都忙,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第三日,吃罢了晚饭,识谙转头吩咐允慈,“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阿姐说。”
允慈一听便知道阿兄要说什么,嘴里忙应好,向南弦挤了挤眼睛。
南弦心头作跳,端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起来。
花厅里燃着灯,灯火杳杳地,照亮对坐的两个人。
等了好半晌,都不曾等到识谙开口,南弦迟疑地望过去,忍不住问:“阿兄要与我说什么?”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说出口的,他正色问南弦:“阿翁临终提起我们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南弦很局促,这种事,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表态呢,只得顺水推舟,“我听阿兄的,阿兄打算怎么办?”
难题又扔了回去,识谙也知道是该有个决断了,便不再犹豫,坦率对她说:“其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说青梅竹马不为过。阿翁和阿娘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但……做兄妹,也可以一辈子看顾你。我由来都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实在做不出那种丧尽人伦的事,还请你原谅我。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觅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