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嗐,朝堂上的事好复杂,想多了头晕。
南弦将脉枕收回抽屉里,正打算回后院和允慈商议晚间吃什么,忽然听见回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回事的仆妇站在门前禀报,说外面来了两个人,非要求见小娘子。
南弦没往心里去,垂眼道:“想必是来看诊的,把人请进来吧。”
可仆妇又迟疑,“那是两名男子。”
南弦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不给男子看诊,让他们去别处吧。”
仆妇应了声是,“婢子这就去。”边走边嘟囔,“我就说了,小娘子不给男子诊脉,偏一口咬定会见他们……”
南弦闻言抬起了眼,忙叫住了仆妇问:“那两个男子什么模样?”
仆妇道:“一个中年汉子,胡子长得像眉毛。另一个看不清长相,老深的帽兜罩着脸,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南弦了然,示意仆妇:“请他们去前厅,我稍后就来。”
仆妇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着吩咐去承办了。
南弦收拾了笔墨,起身抚抚裙裾往前厅去,走在对面游廊上,就见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位管事她是记得的,侧身站着,还是先前见过的样子。但另一位,说实话所见都是躺在床上的样子,因此看上去陌生得很,只觉清瘦且高挑,笔直地立在那里,身如修竹一般。
管事一个错眼看见她,忙遥遥向她拱起了手,“今日方来向小娘子道谢,请小娘子见谅。”
南弦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道:“客气了,看贵家主行动如常,我就放心了。”
受到救治的正主,这次必须亲自向救命恩人道谢,披着斗篷的年轻人终于摘下了帽兜,向她深深长揖下去,“向娘子的恩德无以为报,雁还深谢了。”
南弦忙抬了抬手,“我也是受兄长所托,郎君不必多礼。”
客气承让一番,那年轻人方直起身来。这一见,上次的惊艳又扩大了几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眼睛之外又有可圈可点之处,凝白的皮肤,标致的仰月唇,公子世无双,不过如是。
第5章 阿姐。
有些人,天生让人觉得易亲近,比如南弦。
神域端详了她半晌,笑着说:“不知怎么,看见向娘子就觉得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一样。”
南弦与男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除了识谙,就只有经常给她添麻烦的卿上阳。因此听到他这样说,一时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还是管事解了围,接过话头说那是当然,“郎主病重时候,是向娘子救郎主于水火,郎主的命可是向娘子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的,难怪有一见如故之感。”
神域颔首,复又对南弦道:“原本早该来拜会娘子,只因俗务缠身,一直拖延到今日,还请娘子不要怪罪。”
南弦坦然道:“郎君行动自如,比我原先预判的恢复得更好,只要顽疾根除了,什么时候莅临鄙宅,都是良辰吉日。”边说边向内引领,“二位请里面坐吧,天寒地冻的,先暖和暖和,吃杯茶。”
女郎不像男子,待客的时候面面俱到,又忙着吩咐婢女准备香饮与茶食,连该用什么茶叶,烘焙至几分光景都有仔细交代。
转身退回堂上,因面前这人是识谙临行前托付的,所以比对待其他病患更上心。南弦在案后坐定,便和声道:“小郎君请上前来,我再为郎君诊诊脉,看看体内的毒素是否排除干净了。”
神域听了起身,那上等的丝绒斗篷因微微的一弯腰,漾出一片柔旖的光。
斗篷之下是柔软的缭绫,袍子自腰部织出无数寸来宽的褶儿,一层一层地赶赴,脚下一挪步,袍裾便缠绵开合,凌波而来一般。
抬手把腕子搁在脉枕上,她在潜心诊脉,他则平静地望着她,向她说明自己的症候,“我近来时常有心悸胸闷之感,尤其入了夜,浑身无力,请娘子为我诊断。”
南弦呢,听过中书监娘子的话后,心里便有底了。他说不适,那就是不适,她也不必直言脉象平稳,只是顺着他的话头道:“小郎君体虚血亏,还需要调养。回头我开个方子,郎君吃上十日,料想就差不多了。”
对面的人听后目光一凝,对这诊断心照不宣。
脉诊完了,他缓缓收回手,却没有急于起身,只道:“我与娘子一见如故,又蒙受娘子大恩,实在是有缘。娘子也知道,我不是建康人,在这城中也没有亲友投靠,每常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尤其上回中了蕈毒,愈发觉得群狼环伺,寸步难行。”
南弦还是习惯性地从医者的立场开解他:“小郎君不必忧心,这蕈毒虽然厉害,只要清除得当,不会留下病灶的。”
至于他的处境,她想了想道:“小郎君回建康,是孤舟归港。这城中王族遍布,都与小郎君是血亲,小郎君千万不要自苦,应当敞开心扉才好。”
结果却引出了他的苦笑,“娘子以为城中王族都认我这血亲吗?前几日还有人在朝堂上质疑,要滴骨验亲呢。”
南弦吃了一惊,所谓的滴骨验亲,是要将他的血滴在冯翊王的骸骨上,血能渗透便是至亲。这种方法最早出现在《会稽先贤传》中,看上去合乎父子血脉相连的道理,实际却是无稽之谈。骨骼在地底下埋藏多年,早就酥软了,别说拿人血滴,就算拿鱼血滴,也是能够渗入的。
“那么小郎君答应了吗?”
神域垂下眼说没有,“掘出先父的遗骨,是大不敬,我宁可回到湖州,也不愿惊动先人。”
一旁的管事愤懑道:“这些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不愿我家郎主认祖归宗的托词。朝中宰执见过郎主后,谁不说郎主与先冯翊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说别人不知道,难道圣上也不知道,被几句谗言就蒙蔽了视听吗!”
这话着实逾越了,神域低低叱了声:“伧业,不得妄言!”
管事道是,微微叹了口气,“小人莽撞了。”
言语虽孟浪,但谁说不是大实话呢。神域复又对南弦道:“我与娘子推心置腹,只是想让娘子知道我的处境。这偌大的建康城,实在没有一个可堪依托的人,还不如我在湖州时候逍遥。加上初入城就领教了手段,今后哪里还敢轻易信人。”
他话中藏着话,说了半日,不曾切入正题。与其费心琢磨,不如干脆言明来意,南弦顺口虚应了两句,正色道:“小郎君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她是通透人,这番层层递进,心里应当有了准备,于是神域开门见山道:“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盼结交娘子这样的朋友,将来在建康城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我的安危令兄托付过你,但我与令兄,实则没有渊源,都是看着上一辈的交情。不瞒小娘子,这次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中毒的事,圣上已派人彻查,到时候朝中恐怕还会传讯娘子,届时请娘子为我周全。”
想必就是那一口血的托付,南弦立刻会意了,“小郎君中毒之深,一般人不了解,我却一清二楚。请小郎君放心,若有传讯,我一定如实禀报,绝不隐瞒。”
可见是不虚此行啊,神域浮起一个笑来,“家母在世时,曾与我提起令尊,称赞令尊高风亮节,令人敬仰。如今我结识了小娘子,小娘子的风骨亦令我佩服,向家果真是有德之家,我承娘子的情,留待将来慢慢报答。”
其实也谈不上是勾心斗角,只是费力琢磨一个人的心思,实在让她乏累。南弦一时晃了神,点头说:“好好好……”忽然觉得不对劲,忙又更正,“我的意思是小郎君别客气,我家世代行医,不求什么高风亮节,只求问心无愧。”
说着转头看外面,暗道别不是厨上的人冻僵了手脚,怎么说了半日话,也还没见人上茶点。
正要询问,苏合带了两个婢女进来,将香饮和点心放到了贵客面前。
凝重的气氛到这时才缓解,南弦笑道:“厨上新蒸的鹅梨酥开窍润肺,请小郎君尝尝。”
本以为人家话交代完了就会告辞,没想到他却赏脸坐了回去,那如玉的指尖探出袖褖,捏起一块鹅梨酥咬了一口。
婢女忙斟茶,美味的糕点换来了赞美。苏合先前也算见过这位郎君,彼时就剩一口气,看不出什么门道,没想到活过来了,竟是这样惊为天人,不由悄悄多看了一眼。
场面上的周旋结束了,接下来的谈话便松散了很多。神域笑着说:“我听娘子一直唤我小郎君,娘子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小吗?”
说起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探究。
南弦初见他,就觉得他年岁不大,应当刚及弱冠吧。加之他身中剧毒,又有羸弱的病态,这印象就保留下来了。
但妄自揣测人家的年纪不好,南弦笑了笑,“我偶尔也替孩子看诊,随常称呼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还请不要见怪。”
对面的人听了,也不去深挖她话里的矛盾,曼声道:“我是崇嘉九年,十一月生人,小娘子呢?”
南弦差点笑出来,心道这声小郎君称得一点不错嘛。在他期盼的眼神里,她微正了正身子,“巧得很,我与郎君同岁。”说完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八月里生人。”
三个月的差距,似乎也能占足年龄上的优势。神域窒了窒,重又换了个解嘲的笑,“看来我该唤娘子一声阿姐才对。我的身世,阿姐都知道了吧,匆匆换了个姓氏,直到现在还不习惯。我的小字叫雁还,阿姐若不弃,就这样称呼我吧。早前养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再寻常不过,如今想来,却是别有深意。”
他如此熟络,谈笑间就改了口,一声声阿姐叫得震心。南弦虽然有些不习惯,却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含糊两下也就默认了。
神域轻瞥了下她的神情,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嘴上自责起来,“我怎么与阿姐说了这些闲话,真是对不住。不过经历了上回的变故,我着实信不过其他人了,所以斗胆生出个想法,想请阿姐当我府上医官,不知阿姐意下如何?”
南弦很觉得意外,一般王侯府邸雇请医官要在朝中挂名,且向来是男子任职。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世上也没有女郎任王府医官的先例,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
神域应当是看出她的顾忌了,忙宽解道:“不是要阿姐常驻在鄙宅,阿姐还可以像以往一样为官眷们看诊,但我若有急事,请阿姐以我为先而已。”
一旁的伧业趋步呈上了一个木匣,“小娘子的俸禄连同上回的诊金,我家郎主都命小人备下了,请小娘子笑纳。”
可惜南弦并未接,推脱道:“我替人看诊,是闺阁中闲来无事消磨时光,并不以此为生计。郎君若是不豫,我照常为郎君看诊,但医官一职就不必了,实在是怕不能胜任,连累家君家兄蒙羞。”
她不答应,神域也不好强求,脸上显出一点遗憾之色,叹道:“是我冒昧了,不曾设身处地为阿姐设想。既然如此,还是以阿姐自便为宜。”说着站起身来向她拱手,“打搅了阿姐半日,我也该告辞了。”
南弦道好,转头吩咐廊下听令的仆妇,“替我送郎君出门。”
仆妇得令上前,呵腰比手,“请贵客随我来。”
神域主仆方跟随引领往大门上去了。
南弦目送他们走远,吊着的心神到这刻才放下来。
奇怪,刚才的一番交涉明明再正常不过,却无端令她紧张。总觉得这人深不见底,仿佛年轻的皮囊下藏着世事洞明的老道灵魂,每说一句话,都得前后思量。
总之抱定一个宗旨,往后尽量少与此人来往。王府医官这个职务不要贪图,丰厚的月俸也不要觊觎。人不生贪念就能自保,她和允慈现在过得不错,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那厢伧业侍奉家主登上马车,扶车前行时还在嘀咕:“向娘子甚是谨慎,似乎不欲与咱们过多牵扯。”
神域低头盘着檀香手串,不紧不慢淡笑了声,“世事不由人,不欲牵扯也牵扯了。若是正大光明做了我的医官,或许对她还好些。”
第6章 我好像来迟了。
至于南弦那边,自然不觉得拒绝了这个莫名的邀约,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年关了,今日二十九,明日就是年三十,家里忙于布置过年一切所需用度,巷子外的大街上,售卖对联和桃符的摊子从街头绵延至街尾,还未出查下巷,就能听见喧闹的吆喝声。
这建康城,正热烈地准备迎接过年,每个人都变得宽容大度,连后院那个凶悍的担水老翁,这几日都不骂人了。不管身上是不是有病症,大家不约而同决定过完年再生病,因此年下南弦是很有空闲的,可以在家剪窗花,等日头升高一些,带着允慈出门采买。
年轻的女孩子,但凡要逛街市,都得仔细打扮一番,但因还在孝期内,不能穿太过明艳的衣裳。允慈换了件藕色的曲领衫,配上山矾的交窬裙,在地心愉快地转了两圈,“阿姐你看,好不好看?”
南弦正在妆台前梳头,就着黄铜镜子看她,连连称道:“很有春日的明媚气韵。”
直起身紧紧裙上腰带,那霁蓝色的杂裾铺满裙脚,细长的飘带从围裳中飞流直下,走上两步,有翩若惊鸿之感。
南弦笑着说:“我这样打扮,好像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在允慈眼里,阿姐怕是建康城最美的女郎了。因为时时有官眷登门,见过不少闺中的小娘子,要论眉眼,阿姐最为端庄,要论身段,阿姐那一捻柳腰,十五岁的自己都要逊她三分。要不是阿姐有悬壶济世的宏伟抱负,漫随应选的女郎们进宫采选,不说当上皇后夫人,当个宠姬是不成问题的。
小孩子口没遮拦,还真与阿姐这样说过,被阿姐毫不留情地捶了两下。
该出门了,两个人牵着手走出巷道,阿姐习惯性地紧紧拽着她,仿佛一个疏忽,人就会走丢。
允慈也申辩:“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跑的。”
南弦说不行,“过年人多,说不定混进了拍花子。你这样不设防的女郎最好骗,回头套上麻袋抓走,卖到外埠给人做婢女,天不亮就让你起来生火做饭洗衣裳,看你怎么办。”
当然这都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被抓走,卖去做婢女都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允慈皱皱鼻子,不敢反抗了,老老实实挽着阿姐一起逛。
经过肉铺的时候见好多人围着,铺子的屋檐底下挂着一排大铁钩,悬挂着蹄髈、肋条、心肝。允慈说:“我昨日看了一本杂书,书上写了个故事,到如今想起来还很难过。”
南弦好奇追问,就听她喃喃吟诵起来:“芙蓉骨肉烹生香,乳做馎饦人争尝。说洪景年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穷苦,饿死了好多人。有一对小夫妻刚成婚不多久,实在熬不过去,一日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交给丈夫,自己含泪出门了。丈夫忙出去找她,找到时候发现妻子的手臂悬于市集上,原来她拿自己换了三千文钱,成全丈夫活下去,阿姐说,可是很让人悲伤啊?”
南弦听了,心下不免唏嘘,可说出来的话却打破了允慈的幻想。
“正是新婚,才愿意拿自己换钱,要是成婚十年八载,不把丈夫卖了就不错了。”说着便笑起来。
允慈干瞪眼,“为什么?”
南弦道:“你看来咱们家治脏躁症的,哪个不是牢骚满腹。上回尚书右丞家娘子抓药之余还治腰伤呢,说是夫妻闺中打仗,不小心扭伤了。”
这下允慈无话可说了,实在是她们每日都能听说一些别家秘辛,老夫老妻,很容易起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