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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节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面前呈现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门口,等候他的人正捧着卷轴,等待着他示下。
  他下了马,尽管竭力在控制自己,但双手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也有些飘忽。
  接过递来的图纸,他率人走进工部大门,低头看向工图卷轴上的画面。
  梅花山畔,庄严齐整、气势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为皇帝的恩眷,这陵墓的形制,已经超越了皇太孙应有的规模。
  这是这世上,属于他的,最后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工部侍郎见他目光死死盯在这图纸上,便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问:“殿下,敢问这陵寝,是陛下要为宫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吗?”
  毕竟,这陵寝的规格如此之高,可与皇帝太子的形制不一样,只能琢磨□□的嫔妃们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图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虚浮的,穿透工图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见他许久不答,工部侍郎只能又问:“若是如此的话,或可将云龙旭日更换为鸾凤朝阳,应当更合身份……”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道:“纹饰不过是小事,你们先加紧工期,将陵寝大体完工再说。”
  “是,臣等一定尽快。”见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绪不定,一干人不敢多问,捧着工图便要下去。
  尚未回转,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却又开了口:“刘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转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虚虚地按在图中陵墓宝顶之上,嗓音低哑,却清清楚楚地说道:“墓室宝顶之上,雕琢北斗七星之时,替本王加装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这便安排。”
  朱聿恒闭上眼,点了一点头。
  她有她欢欣游荡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尽管,他们还极力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希望能转移山海,力挽狂澜,可命运终究还是要降临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
  祖父心如刀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挣扎与奔亡,让他终可直面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长眠之所。
  祖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聿儿,你安心去,朕龙驭之日,便是追赠你太子之时。
  这是祖父对他最沉重的承诺。因为,哪有太子的父亲,无法登基为帝的呢?
  他生下来便肩担的重任、他背负着山河社稷图却依旧奔波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确实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担,安心离去。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备受煎熬的每时每刻,他曾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豁达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刻。
  纵然他再舍不得她离自己而去,再留恋她温热的肌肤与粲然的笑颜,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拥着她在日光下欢声笑语的人,终究都是徒劳。
  东宫,应天,南直隶,甚至整个天下,直至人生最后一刻,都是他的天命,会伴随他埋入宏伟壮丽的陵阙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艳阳中,永远熠熠生辉,灿烂无匹。
  ……第203章 宛丘之上(1)
  南下事宜齐备,选了个良辰吉日,阿南率领人马开拨。
  有了朝廷助力,行路十分顺利。到了云南府之后,又得沐王府相助补充食水马力,诸事妥帖,一路疲惫的众人也总算得以修整。
  虽时值冬季,但云南四季如春,日光炽烈,阿南换下了厚衣,穿着薄薄的杏色春衫,抽空出去逛了逛年集。
  彩云之南,习俗颇怪,赶集的人们穿着各寨盛装,有赤脚的,有纹面的,有满身银饰的,也有青布裹头的。吃的东西更是古怪,虫鼠菌菇、鲜花草芽,阿南看见什么都好奇,扫荡了一大堆。
  廖素亭帮她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随意翻看着,问:“南姑娘,你什么东西都买啊,这个花怎么吃你知道吗?这菌子怕不会吃得人发癫吧……还有这石灰是干什么的?”
  阿南笑道:“反正是诸葛提督会钞,有什么咱们都买一点,先准备着总没错。”
  诸葛嘉在旁边黑着脸付钱,一边狠狠给她眼刀。
  阿南笑嘻嘻地领着两人逛完整个集市,身后两个男人一个替她拎东西,一个替她付钱,云南民风开放,倒是见怪不怪,纷纷投来玩味欣赏的笑容。
  街边小贩叫卖稀豆粉,阿南兴致勃勃拉着廖素亭和诸葛嘉坐在小摊上一起吃。
  舀了两口尝着味道,她抬头望着面前两个男人,忽然想起去年初夏时节,阿琰刚刚成为她家奴的那一日,卓晏提着早点过来她的院子中探望殿下的情形。
  到如今,转换了时间,转换了地点,物不是,人亦非。
  她默然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花丛后一条人影。
  云南四季如春,气候最宜草木,满城花开艳烈,处处花树烂漫。而花丛后的那人身形无比熟悉,让阿南一时沉吟。
  廖素亭转头向后方看去,问:“怎么了?”
  阿南笑了笑,低头喝着稀豆粉,道:“没什么。从一路风雪中过来,看见这里花木锦绣,生机蓬勃,真好啊。”
  廖素亭问:“我听说,南海之上的鲜花也是常年不败的,真的吗?”
  “当然啦,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海风凉爽、艳阳高照,我居住的海峡上满是花树,它们永远在盛开,从不枯败。”
  说到过往和她的家,阿南眼中满是艳亮光彩,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目光不由又看向花树之后,却见树后的人朝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向隐蔽处。
  她别开了头,浑若无事地站起身,对廖素亭与诸葛嘉道:“走吧,没什么可买的了,回去把东西打点好,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出发了。”
  说罢,她起身走向驿站,再也不看花树后一眼。
  抬头望着红花映蓝天,身上是和风拂轻衫,在这宜人的气候中,阿南忽然想,阿琰此时,是否已经度过了江南最阴寒的时刻呢?
  江南今年的雪,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政务,冒雪前往李景龙府上。
  说到道衍法师生前在应天这边交往的人,众人一致提起太子太师李景龙。
  李景龙当年是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元帅,曾率五十万大军于燕子矶抗击北下的燕王。但燕王数万大军远道而来,竟一举战胜了当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以逸待劳的朝廷军,造就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神话。
  李景龙在败阵之后,便暗地归降了燕王,回应天后开启了城门迎接靖难军入内,也因此受封太子太师。
  后来他被弹劾削爵,成了闲人,而靖难的第一大功臣道衍法师不肯受官,留在应天监修大报恩寺,两个闲人因此相熟,又因都好垂钓而成了钓友。
  甚至三年前道衍法师去世,也是与李景龙喝酒之时溘然长逝。
  天寒地冻,李景龙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家中池塘旁垂钓。
  朱聿恒被请进去时,他刚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鱼,摇头将它从钩上解下,叹息着放回去:“黑斑啊黑斑,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光这个月你就被我钓上来四回了,你看看池子里还有比你更蠢的鱼吗?你嘴巴都成抹布了!”
  朱聿恒不由笑了,打了个招呼:“太师好兴致。”
  李景龙抬头一看,忙起身迎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哪里,是本王叨扰太师了。”朱聿恒将他扶起。
  侍卫们分散把守院落,周围几个老仆忙清扫正堂桌椅,设下茶水。
  李景龙虽然削了爵,但毕竟当年靖难中有默相事机之功,因此太师头衔还保留着。
  喝了半盏茶,听皇太孙提起道衍法师之事,李景龙满脸感伤:“转眼法师去了已近千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金身。”
  朱聿恒道:“法师道德高深,定能修成正果。”
  释门僧人圆寂后,或焚烧结舍利,或封塔为碑林。道衍法师因为功德高深,众人期望能有金身以证佛法,因此在他圆寂之后,不管他遗言要求火化,将他的遗体坐于缸中,以石灰炭粉及檀香等填埋瓷缸,只待千日之后,将其遗体请出,若到时骨肉不腐不烂,则会塑以金身,置于殿中,供天下人顶礼膜拜。
  如今他的遗体封缸已近三年,正是要开缸之日了。
  李景龙也道:“法师在大报恩寺入缸时,老臣是去观摩过的,看到法师遗体盘坐着,被纱布密密包裹,摆入大瓷缸中。弟子们将碾碎混合的石灰、木炭、檀香填满瓷缸,十分到位。何况法师又有大德,金身怎么会不成呢?”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点头称是。
  李景龙看到这颗菩提子,果然“咦”了一声,说:“这菩提子,老臣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聿恒便是等他这句,拿起菩提子让他看清楚:“是吗?太师见过此物?”
  李景龙接过菩提子看了又看,肯定道:“没错,就是这颗!当初我在河边钓到大鱼时,道衍法师就常手捻这颗菩提子,跟我说罪过罪过,鱼长到这么大实属不易,不红烧这肉肯定会有点柴了——当然他是茹素的,不过爱喝酒。唉,若法师不饮酒,说不定如今还与我一起钓鱼呢……”
  李景龙年纪大了,有点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也这一句那一句,有些东拉西扯的架势。
  好在朱聿恒颇有耐心,只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催促。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钓鱼时用力太猛,法师一扯手中的鱼竿,手啪的一下打在了身旁青石上,腕上这颗白玉菩提子顿时磕到了石头上。我与他交往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立即拿起自己的菩提子,对着日光查看上面是否出现裂缝。”
  朱聿恒听到这里,便举起手中的白玉菩提子,也对着日光看了看。
  菩提子光润圆滑,表面并无裂缝。只是朱聿恒凝神看去,中间似有几条细细的光线,不知是否有裂。
  李景龙道:“菩提子安然无恙,法师松了一口气,那变了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我在旁边看到法师的手背肿起了高高一块,想来是他在菩提子即将磕到青石的那一刻,为了保护它而使劲转了手腕,导致筋骨扭到又撞在石头上,伤得不轻。我当时嘲笑他,出家人物我两忘,大师怎可为了身外之物奋不顾身?”
  而当时道衍法师却转着手中这颗菩提子,淡淡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雷无妄,随世隐浮,你又焉知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只是世人往往早已身处其中,却不可自知而已。”
  天雷无妄,万物消亡,身处其中,不可自知。
  这几个字传入朱聿恒耳中,如六月雷殛,他拈着菩提子的手指不觉一收,将它捏紧了。
  李景龙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摇头笑了笑,说:“我当时年轻气盛,连钓到大鱼都要骑马提鱼绕应天三圈以示炫耀,哪懂得佛法高深?不瞒殿下,时至今日老臣依旧难以理解,何为一叶一菩提,为何山河百姓会牵系于一颗菩提子中?”
  “法师玄机,本王亦难揣测。”朱聿恒捏着这颗菩提子说道。
  万千人的性命……若他指的是傅灵焰设下的八个死阵,那么,确实是关系万千人的性命。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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