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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节

  朱聿恒大步向内,身后瀚泓替他撑着黄罗伞,一路小跑。
  顺着风雨连廊绕过后方正殿,朱聿恒问上来迎接的东宫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松华堂小憩。今日早间殿下起身,处理了几桩政务后,忽然风炫发作,如今太医已来请过脉,说是……”
  见他语带迟疑,不敢开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当下更加快了脚步,直向后堂而去。
  松华堂前列松如翠,积石如玉,在雨中更显皎皎。侍女侍卫太监们全部被屏退于外,侍立门口,人人垂首肃立。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进门之际,却见父亲正躺在榻上,手中正持着折子,而母亲站在榻前,抬手夺去他手里的折子,并将他枕边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来,重新放回到书案上去,语带愠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听了!你这般硬撑着,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体将养回来!”
  太子个性向来温和,对太子妃又一贯敬爱,抬手捞了几回要抓回折子,但见拦不住她,也只能虚弱低声道:“聿儿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顾朝廷,又要顾咱们,如此沉重的负担,我这个当爹的看着,怎能不心疼儿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肿的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可这也没办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替你分忧呢?”
  “所以,我也想尽量让聿儿的担子能减轻点,至少,不要阻碍他去横断山……”太子抚着胸口,低低问,“邯王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一贯虎视眈眈,如今你风炫倒下,他必定兴风作浪。”太子妃说着,叹了口气,道,“如今东宫内外交困,你不好生关爱自身,如何能捱得过这重重难关?”
  “捱不过也要捱啊,咱们做爹娘的,还能阻拦聿儿吗?毕竟这也关乎他的生死。”太子声音虚弱却坚定,握着太子妃的手道,“唉,这二十年来,咱们不容易,聿儿也不容易,就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应天这边,咱们拼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抚着他的胸替他顺气,正在叹息间,忽然神情大变,抚胸的手加急,对外大喊:“来人,快召太医!”
  听太子妃声音都变了,外面太监宫女急急应了,赶去找太医。
  朱聿恒立即抬脚进内,太子妃正抱着太子顺气,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父亲扶起,见他被痰迷了心窍,眼神发直,意识正在恍惚间。
  “聿儿,这……”一贯冷静的太子妃此时也乱了方寸,看见儿子进来,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
  朱聿恒将父亲抱到床上平卧,松开他的腰带衣领。
  太医片刻赶到,稍一把脉,脸色立即大变,道:“病势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许可,老臣这便为太子殿下施针,只是……”
  只是,针灸毕竟是伤及贵人身体之事,他一时不敢决定。
  太子妃叹道:“既然事情紧急,那么你便动针吧,只是务必要多加谨慎,切勿损害了太子圣体!”
  太医忙不迭答应,取出随身的艾草及银针,替太子施针急救。
  几针下去,太子终于回过气来,只是气息虚弱,目光涣散地望着太子妃与朱聿恒,无法开口。
  太子妃叮嘱太医严守太子病情,让他给太子开药调养。
  等他退下之后,太子妃才紧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边。
  三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急一阵又缓一阵。
  太子妃终于开了口,询问朱聿恒:“此次邯王来应天,他看起来如何?”
  “二皇叔向来体魄康健,孩儿看他如今依旧盛壮。”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祖父曾在长子与二子之间犹豫选择良久,最终因为“好圣孙”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孙。
  而如今,他这个太孙身上被种下诡异的山河社稷图,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顺陵大祭在即,太子却旧疾复发,情况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国本动摇,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这一路走来,东宫风雨飘摇,同样是在朝堂旋涡中挣扎了数十年的太子、太子妃与太孙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晓。
  朱聿恒当即道:“父王身体如此,孩儿自然责无旁贷。”
  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太子的身体状况泄露出去,不然,圣上那边,难免会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点头,又轻轻拍着儿子的肩,低声道:“聿儿,圣上此次西巡遇刺,咱们虽然都期盼着万岁龙体康健,但如今看来,变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届时你若远在西南,你父王身体如此,能不能撑起东宫这片天,谁也说不准!”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等严重后果。
  他握紧双拳,停顿许久,才低低道:“是,孩儿……会留在父王身边,留在应天。南下破阵的事,孩儿会妥善安排,交由他人。”
  ……第202章 蓬莱此去(5)
  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荡,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划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记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花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花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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