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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节

  阿南点了一下头,凝望他的眼神中,罕见地露出了紧张忐忑。
  “福州府闽县马尾中屿村,有世居于此的王姓人家,生子名王蜃,十来岁上父母双亡,便随村中渔民出海打渔,无有田产。二十余岁娶妻李氏,李氏时年十八,为家人提挈逃荒而来,以半筐咸鱼、两捆海菜为媒彩而嫁入。”
  念到这里,他抬眼看向阿南,低声说:“十八岁的适龄姑娘,本不止这些身价。但一是饥荒所致,二是因为……李氏略带残疾。”
  阿南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已微显哽咽,紧盯着他问:“是……哪方面的残疾?”
  朱聿恒顿了片刻,缓缓道:“她的右手上,缺了两根指节。”
  阿南的眼圈在风中瞬间通红,那双一贯亮得灼人的眼睛,难以控制地蒙上了一层朦胧水雾:“是……确实是我娘。”
  朱聿恒垂下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漠风沙如帐幔般在半空飘忽舒卷,自他们耳畔呼啸而过,阿南的声音也如风沙缥缈:“我幼时,阿娘告诉过我,她的手是在刚学走路时摔到灶膛里,被火烧残的。”
  她记忆中,母亲总是将自己的手握起缩在袖管中,不让人看到。所以她在对任何人讲述自己母亲时,也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点,不愿显露母亲的残疾。
  在她被傅准废掉双手之时,她也曾经深陷于绝望。但,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双遍布伤疤的手。那双在海盗窝中养活她们母女的手,那么丑陋,甚至因为残缺而有些可怕,却是她此生最依恋最难舍的温暖。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双手了。
  她这一生中,遇到过多少双漂亮的、绝妙的、有力的、温柔的手,可唯有她母亲那双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点。
  她抬手按在面前敦煌的青砖城墙上,手指收得那么紧,就像握住了母亲的手,许久不愿放开:“阿琰,我去闽江时,曾依稀觉得当地人讲的话似乎有点熟悉,现在想来,大概因为我的记忆中,还残存着母亲的口音吧。所以即使我在海上出生、成长,可自然而然的,在返回陆地之后,在看到中国塔的那一刻,感觉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般安心……”
  她声音颤抖,手背因为收的太紧,青筋凸起,几近痉挛。
  一只坚实又温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双举世难寻的手张开五指,抚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扣。
  他紧握着她痉挛的手,将她所有的伤痕包容于掌心中。
  他拥她入怀,让全身脱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严寒被隔绝在外,她急促散乱的呼吸逐渐松懈下来。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们去请泥瓦工匠并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冢,诵经超度九九八十一天,这样,你回去时便可以迎你爹娘魂归故里了……我听说,海边人都这样替不归的亲人招魂。”
  阿南默然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亲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但外祖家应该还有人在,你母亲有来历有印记,寻找他们并非难事。到时候你有了根,有了亲人,便不会如此孤单了。”
  或许,有了牵绊之后,她能安心在属于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会再那么轻易离开,断然决绝。
  因为心中这不可遏制的侵占欲,他握着阿南的手又更紧了一分,哪怕会让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哽咽着“嗯”了一声。
  这辈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拼杀出一个天地。但此刻与他十指相缠,感觉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觉得,或许,能切实与另一个人相互依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尝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劝离那个妇人,让工头多关照她与孩子。
  那妇人离开寒冬的河水上岸后,旁边果然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拉着她的手一起离开。
  两人携手站在城墙上望着这对母子领了饭食离开,不觉看了许久。
  天色渐晚,日光黯淡,寒风已起。
  两人正要离去时,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差点忘了这个,刚从顺天送来。”
  阿南打开盒盖,眼底便有青蓝的光泽泛起。
  盒子中,是她遗落在他手里的那只绢缎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轻颤,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飞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将它取出,指尖抚摸过它幽蓝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终于舍得还给我了?”
  朱聿恒轻声道:“对,我不介意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问不介意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是怀疑它与三大殿起火有关,所以不能还给你。后来,知道它是你送给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愿还给你。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还给你了。”
  她默然垂眼,将蜻蜓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到手背再旋入掌心,叹了口气,问:“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没有,但与你有关的,我不敢去冒险。”
  听着他如此赤诚坦率的话,望着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觉微微悸动,难以自抑。
  他直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声音亦是平缓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明明应该恼怒他这么久才把蜻蜓还给自己的阿南,此时却只觉眼眶热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最终,她只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城墙上抬眼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荒野与沙丘,举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转动机括将蜻蜓尾巴后面的金线拉紧,然后将它举在冬日朔漠的狂风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荡的西北风中,青蓝色的蜻蜓振翅乘风而起,向着遥不可见的远方疾飞而去。
  它飞得那么急,那么快,冬日黯淡的日光只来得及让它闪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着那缕蓝紫光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注2)
  它仿佛从没来过这世间,又仿佛永远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处。
  她年少时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梦境,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了不可追寻的过往。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剜心割肉。
  盯着蜻蜓最后消失的方向,阿南伫立许久,将自己僵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默默牵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热,在这般的冬日风中,那热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们都没说话,只携手望着面前这浩大的世界,久久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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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中国塔是明清时海外水手对罗星塔的称呼。当时未必已有这个称呼,但我很喜欢所以就写上了。
  注2:出自李白的《短歌行》。
  第166章 鬼域照影(4)
  皇帝御驾,一切都以妥善为要。朱聿恒亲自领兵去城内布防巡逻,而阿南是个闲不住的人,略作休息有点精神,感觉身上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了,挂念起在郊外守墓的卓晏,便骑马出了城。
  龙勒水蜿蜒流淌过灰黄的荒原,冬日夕阳薄薄披在绵延的大地上。
  尚未到墓前,阿南便看见了卓晏的身影。却见他被一个孩子拉着离开了墓地,往后方快步走去。
  阿南有些诧异,追上去问:“阿晏,你上哪儿去?”
  卓晏抬头看见她,指了指拉着他大哭不已的孩子,道:“他娘出事了,我来看看。”
  阿南看着这孩子脸上的鞭痕,问卓晏:“你认识他?”
  “嗯,他娘出去干活时,他偶尔会溜达到我那边,挺懂事的。”
  转过土堆子一看,下方河床上,一个女人昏迷不醒,倒在水边。
  原来她在河中戽水太久,冻得腿脚麻痹,回程中摔下河岸撞到了头,至今未醒。孩子拉不动她,只能来找人求救。
  卓晏忙和阿南将她送回窝棚,安置在干草铺上。卓晏问明了灾疫大夫所在便急忙跑去了,阿南想着给她烧点热水,正去河里打水,忽听到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南姑娘?”
  回头见是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阿南便打了个招呼:“墨先生怎么在这儿?”
  墨长泽道:“龙勒水是此地命脉,河水忽然干涸,必有大事,我带弟子们来查看一下。”
  阿南点头,又指了指岸边,说道:“河水涨落不定,灾民们还在修筑堤坝,这边工事该有些预应方案才好。”
  “是该出个方案。但天灾频繁,纵然我们救得了此地灾民,又如何救济天下灾民?就算救得了全天下的灾民,可还不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奔波挣扎在这世间,营营苟活。”墨长泽叹道。
  阿南默然,心道若青莲阵法彻底发动,这边怕是水都没了,还修筑什么堤坝?
  抬头看见卓晏带着大夫过来,走到了墨长泽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眼中泪光涌起,悲难自抑。
  阿南感慨地想,人生巨变,卓晏这个浪荡子也终于开始懂得人生艰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墨长泽他们商议如何改水道,阿南便道:“我看此处地势,应当适用渴乌,也就是过山龙。墨先生,我画个图样给你瞧瞧看合适不。”
  时间紧迫,她匆匆画了个大概,墨长泽看着草图眼中放光,又遗憾道:“只是沙漠之中哪来如此多的木头竹竿,终究难以施展。”
  却听旁边卓晏迟疑道:“虽然没有竹木,但龙勒水出敦煌后,在下游有个水草丰茂之处,生长着不少芦苇。我看过有人以芦苇和上胶泥,加以烘烤,亦能造出相似物件。”
  墨长泽大感兴趣,道:“这种法子在南方较多,我久居北方,倒不是很熟悉,你具体和我说说。”
  卓晏顿时瞠目结舌。
  他过往二十余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即使见过那东西,但哪懂得详细具体的道理,磕磕巴巴连猜带蒙讲了一些,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都是大摇其头,感觉难以实施。
  “墨先生别急,隔日有空,你们一起弄点芦苇胶泥试验一下呗。”阿南说,“阿晏也好好回忆一下,要是能帮上忙,对敦煌也是大功一件。”
  眼看天色已暗,送走了墨长泽后,阿南到卓寿墓前上了炷香。
  “阿晏,其实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打量他披麻戴孝的模样,阿南又觉有些难以开口,“你会吹笛曲《折杨柳》吗?”
  “会,这曲子我熟。”卓晏道,“毕竟我朋友多,相聚别离常吹这一首。”
  “这曲子,有古曲和今曲的区别吗?”
  “这倒没听说,笛曲传承有序,应当没有什么变化。”卓晏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问,“这么说,是这次的阵法,需要用到《折杨柳》?”
  阿南点头,道:“敦煌这边的乐伎,因为都与马允知有关系,所以我们不方便用,阿晏,你是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了。”
  卓晏毫不迟疑,问:“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喊我一声即可。”
  阿南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你不担心别人背后非议?”
  “那又有什么,我本就是无行浪子,哪天断过非议?”他靠在墓碑上,面上尽是萧瑟神情,“实不相瞒,阿南,我也想和你、和墨先生一样,这辈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了大事,哪怕再小,也想去试试。”
  告别了卓晏,阿南又受托去看了看卞存安。
  “阿晏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请卞叔你下次过去时,把家里那几本画册顺便带过去,他也可以给孩子教教字画打发时间。”
  卞存安一听,眼泪便落下来了,哽咽道:“以前让他看书,他都偷跑出去斗鸡走狗,如今倒懂得上进了。”
  阿南劝慰了他几句,想起唐月娘的事,便借着由头提了起来:“卞叔,你看,咱们还有可能找到阿晏的娘亲吗?”
  卞存安叹口气,黯然道:“怕是难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儿?阿晏亲娘是哪儿的人该知道吧?”
  “应该是顺天附近小村落的。当时我与永年刚成亲,为了遮掩我的身份,永年便请调去了个边防小卫所。那时候马允知是百户,永年任他副手。我们在那边无人打扰,日子过得平静,只是他们卫所有几次未能完成上头委派的命令,有时被罚俸杖责,打得厉害……”
  即使过了多年,卞存安说到那时的卓寿,面上依旧有疼惜之色,叹道:“不久马允知立功升调,永年接管了卫所。过了有半年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来跟我商量说,一来为了遮掩我的身份,二来为了断他爹娘的催促,他想让我假装肚子大起来。我说那可没办法,我哪能生得出孩子?可他却说……到时候就有了。”
  阿南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起卓寿说过的,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女人,心想可能就是那时候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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