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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节

  此时海面上的快船已经逼近,她的周身被团团围住,只剩下小小一块水面。
  她的肩上,朝阳已冲破所有云雾,自空中射下刺目光辉。
  被围困于极小一片水面的阿南,已经失去了流光与丝网,同伴们也在她的掩护下已经不见踪迹。
  但,仰首踏在波光闪耀的水面上,任由猎猎海风将自己湿透的衣服与鬓发吹干,阿南毫无惧色。
  明知自己绝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但她依旧在水上将脊背挺直。周围的围拢的士兵为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动手。
  “这妖女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彪悍?”邯王破口大骂,催促傅准赶紧动手。
  第三声螺号在海上响起,低沉如鲸鲵呜咽。
  最后一波天罗即将到来。周围船只上,每个士兵都蒙着面,不让一丝肌肤暴露在外,他们手中都有一只对准阿南的钢筒,有几个已经泄出淡淡的黑色烟雾。
  “黑烟曼陀罗……”阿南下意识地喃喃。
  这是拙巧阁的秘方之一,纵然屏住呼吸,但只要肌肤上沾染到了一丝,神仙也站不稳——而她孤零零站在这水上,更是避无可避。
  傅准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下方纷扰的战局,将右手缓缓举了起来。
  海风猎猎,这些弥漫的黑雾将随着天罗射出的气旋,自四面八方扑向阿南。
  而陷入绝境的她,如今只待一声螺号,便是被擒之时。
  就在傅准的手即将落下、号令就要响起之时,海面之上忽然绽开一束灿烂的火花——
  那是被日光照耀的珠玉片光,绚烂夺目地在海上蔓延扩散。无数片薄如蝉翼的玉石,在飞赴至阿南身畔之时,忽又猛然散开。
  所有圆形的、弧形的片玉相互敲击,共振共鸣,借助彼此的力量向外扩散,又敲打于另一枚玉片之上,将它向前推进,飞旋不已。
  空灵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细碎的光芒与日光波光上下相映。离阿南最近的一圈人眼前一花,只觉光芒灿盛一闪即逝之际,手腕上忽然一痛,砰砰声哗啦声不绝于耳,手中的钢筒已全部落于船上水上。
  那些玉片割断一圈人的手腕后,挟着光芒飞旋撞击上下交错,原本势头已混乱竭尽,但后方内圈却有其他玉片斜飞而来,准确地与其擦撞而过,外层玉片借了此力,顿时如涟漪般向外扩散。
  转瞬之间,那朵围绕着阿南的花火似又暴涨了一周,外围船上所有人惨呼声不断,血花飞溅,手中钢筒亦全部掉落。
  阿南看着围绕自己的灿烂光环,怔了一怔,猛然抬头向光芒的来处看去。
  在溃散的船队中,一只小舟飞快切入战圈,站在船头的人颀长而矫健,朱红罗衣上金色团龙熠然生辉,正是朱聿恒。
  “阿言?”阿南脱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朱聿恒那双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紧握着她送给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辉的手指,操纵着莲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钢丝,控制所有在空中飞旋的玉片。
  他来不及与阿南搭话,只紧盯着手上纷乱飞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离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让彼端光华此消彼长,纷繁交错,一波波在海上扩散至最远处。
  精钢丝牵系的玉片轨迹怪异,却又在朱聿恒的控制下避开了一切缠绕打结的角度。玉片于混乱的旋转中再度聚拢,如一片旋涡光环绕着阿南飞舞蓄力,然后再次相互敲击震荡,转瞬间如烟火向外再次炸开。
  这世间唯有棋九步能操控的巨量计算,六十六片薄刃各自攻击已是巨大的变数,六十六片珠玉相互撞击借力又叠出亿万计算,目标的移动是天量变数,而所有施加的力量穿梭来去自由回转,更是恒河沙数之计。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击声中,它们层层借力互相叠加攻势,将这波光华推向了最外层。
  神鬼莫测的旋转轨迹,万难逃脱的攻击范围。日月凌空,无人可避,势不可挡。
  转瞬之间,三波光芒如一朵更胜一朵的巨大烟花闪耀消逝。周围所有船只上的士兵连同水手已无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罗网缠住惨呼,就是趴在船上握着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恒的手骤然一停,所有绚烂收束于他的掌心,空灵的碎玉敲击声被他一握而停。
  唯余他掌心莲萼之上,碧绿弯月绕着莹白的明珠旋转不已,绚烂如初。
  傅准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阴晴不定。
  邯王又惊又怒,狠狠一拍座船栏杆,向下看去。
  朱聿恒的小舟横拦在阿南身前,他抬起头,朝着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别来无恙?”
  第118章 怒海鸣鸾(1)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堂堂王爷夤夜在海上率众混战,杀敌争功,怕是会成笑谈?”
  他身后的韦杭之闻言,不由得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孙,又为什么要率众暗夜出海,一往无前呢?
  “渤海并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混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于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笑着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满朝皆知,相信圣上也定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你先忙这边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而我考虑失当,用了更易获取的精钢丝……等回去后,你以冰蚕丝替换,携带更轻便,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赶紧去救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安装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将送来的公文翻阅了一遍。
  南直隶这一拨的赈灾物资已安全运至下游灾区,各地以工代赈发动民伕排涝筑堤后,秋播正有条不紊进行。
  在这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目前修补堤坝的过程进展颇为顺利。青莲宗如今元气大伤,登莱一带被裹挟的民众大多返乡安居。目前此次洪灾已基本得到恢复,只要后续没有其他变故,山东地区已趋向平稳。
  后续变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隐藏的那一处水城,究竟会不会是关先生布下的又一个杀阵呢?
  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缩在睡榻上的阿南身边。
  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划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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