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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这金黄与深绿,让他眼前又出现了那抹樱草色的身影,义无反顾投入黑暗之前,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她每次为公子而奔赴前方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朝竺星河露出笑容?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春风,是秋水,是皎洁的月与馨香的花,而不是稍一疏忽就永远埋葬了她的凶险之地。
  曾经说过,不会让一个女子挡在自己身前的他,现在与竺星河,又有什么区别?
  他屏退了周围所有人,在烈日下,一步步登上城台马道。
  高台之上,大殿高临虚空,下方是紫禁城的护城河,粼粼映着湛蓝的高天。
  朱聿恒看到大半个京师在自己的面前铺陈。近百万人居住于此,这座在古老的幽州城上重建的宏伟城池,楼阁屋宇街衢巷陌无不气象俨然。
  此时此刻,夏日闲适的午后,大街上并无多少人。倒是小巷内许多人在树荫下乘凉,摇扇的汉子,下棋的老人,玩闹的儿童……卖瓜卖水的贩子被人围住,热闹的讨价还价声传不到高高在上的他耳中,却依然可以从那人群的攒动中感受到一二喧闹。
  他站在皇宫的至高处,俯瞰着这座天下最壮丽也最宏伟的城市,看着日光洒在各街各巷上,明暗鲜明地勾勒出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京城。
  日光还在缓慢转移。
  那即将来临的子夜,那在地下埋藏了六十年的杀阵,将把他面前这座百万人繁衍生息的城市,毁于一旦。
  心口忽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血潮,疯狂地涌过他的胸臆。
  他转过身,快步冲下了高台,向着奉天殿废墟奔去。站在三层玉石台阶上的太监们,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道该阻拦,还是该跟上去。
  而他大步走到地道入口处,只顿了一顿,便翻身跃了下去。
  眼看殿下居然抗旨,跳入了那等险境,瀚泓吓得面无人色,忙趴在地道口,朝里面喊:“殿下,殿下您……”
  黑黢黢的地下,只传来朱聿恒略带回声的一句:“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瀚泓呆呆望着再无声息的洞口,茫然想起,这是二十年来,殿下第一次违逆祖父的旨意。
  阿南举着手中的火折子,正弯腰弓背往地道外走时,忽觉面前的黑暗中,有些异常动静。
  她立即朝着对面照去,然后便看见了,因为手长脚长所以在狭窄地道里走得艰难的朱聿恒。
  他弯着腰,抬头看她。在松明子跳动的火光下,阿南看见他脸颊上擦了一块土,发髻也有点歪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火折子。
  “阿言,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她惊喜不已,晃晃自己手中那明亮的铜火折,照亮了他的同时,也笑了出来,说,“你看你,没事长这么高干嘛,钻地洞多不方便呀!”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在火光下灼眼的笑意,心口那些涌动的热潮,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因为那难抑的冲动而跳入险境,他只能用火折子照着前方的路。火折子烧完的时候,他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退回去。
  就在这黑暗之中、进退两难之时,忽然像梦境一样,她携着明亮的光芒,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如既往戏谑的表情和不正经的话,却让他感觉无比踏实安稳。
  “走吧,这段路最狭窄,前面就宽敞了。”阿南火折子照着脚下,带着他走出最黑暗狭小的一段。
  前方开始宽敞,是一段上坡路。
  “这个火折子啊,在楚家烧坏过一次后,修复好也没有以前亮了。”阿南随口说着,见脚下全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头,便站在高处的石头上,一手照着地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拉他。
  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刻,阿南才想起来,阿言不是太监。
  虽然都是阿言,可是,握太监的手,和握男人的手,区别是很大的。
  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怪异的热气,从他们相握的手掌,渐渐沿着她的手肘往上延伸,一直烫到胸口去。
  所以,她将他拉上石头后,便别扭地想要抽回来。
  可他的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从石头上滑下去。阿南只能再拉了他一把,照着脚下的坑坑洼洼,无奈说:“毕竟是走惯了平坦大道的人,石路都不会走了。”
  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在她手中光芒的映照下,牵着手直到出了那一段,才松开了她。
  轻咳一声,她示意他跟自己往下面走,一边说:“蓟承明留下了一个门锁,我们目前摸不透,你在他的遗物中,有查出过什么关于开门的线索吗?”
  “有。”朱聿恒的回答简单利落,却让阿南顿时一喜:“真的?说什么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告诉她,自己昨晚彻夜搜查了蓟承明的东西。
  但,起因是因为,那个铁弹丸。
  与她的同伙给她传递消息时,一模一样的弹丸。蓟承明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记不住打开弹丸的那七个步骤。那他为什么要留下开启的字条,以至于最终在他面前泄露了呢?
  “唯一的可能,他这次在三大殿,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因此,他还需要将一些消息传递出去。而传递消息,或者延续在宫里的眼目,必然需要选定一个继任者,接替自己。”
  他当时是这样猜测的,也这样对祖父说。
  祖父深以为然。他用雷霆手段,一夜之间将宫中所有与蓟承明有过接触的人都筛查了一遍,锁定了可疑目标后,再用了两个时辰拷打。最终,一个毫不起眼的太监,承受不住残酷手段,在日出不久后,招供了。
  他略过了所有过程,只简短地说:“我拿到了入口的地图,就是现在这条地道及后面布局的地图。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若有阻碍,尽在弹丸之中。
  但朱聿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毕竟,这弹丸与阿南,也有关系。尽管他在祖父面前,替她保证与青莲宗无关,可在他还没掌握所有真相之前,他不会傻到对她全部吐露。
  阿南见他没说话,正想再问,眼前豁然一亮,地下通道拐了个弯之后,已经到了门前。
  正站在门前研究那些数字的诸葛嘉,见朱聿恒居然真的下来了,顿时惊诧不已,忙与几个属下一起向他见礼。
  “不必了。”朱聿恒示意他们,不用在这种地方多礼,然后便走到门前,看向那十三个数字。
  “一、二、三……百、千、万。”他思索着,这与蓟承明留下的那句“尽在弹丸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思索片刻,没有头绪,他拿起被系在木套下方的几个木字,又看了片刻。
  “一”字最简单,就是一根横着的木条。
  “二”、“三”“六”等字,因为中间笔画是分开的,所以需要一根细线连接拴住。
  其他的数字都很简单,唯有“万”(萬)字最为复杂,但木工师傅雕工不错,中间透雕干净利落,绝无任何地方有缺笔与断裂。
  在所有的字体之中,只有“五”字被雕得略有残缺,中间一横断了一个缺口,笔锋犹在,让人忍不住想补全那一丁点大的断口。
  朱聿恒看着那个小缺口,轻轻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盯着自己的众人,缓缓道:“这个锁,我知道怎么解了。”
  第59章 幽燕长风(3)
  “果然能解吗?”阿南听到朱聿恒说的话,朝他一扬眉,“性命攸关呀阿言,你要是放错了一个字,别说破阵了,我们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在这里。”
  朱聿恒顿了顿,肯定地说:“信我。”
  见他毫不犹豫,阿南便立即将木壳的盖子打开,示意他开门。
  朱聿恒抬手拿起那些木字,仔细端详着,再确定了一次自己的想法后,缓缓吸了一口气,先拿起“一”字,放在空着的木套最右。然后,又拿起了那个“五”字。
  众人都屏息静气以待,等他将这个字也放进去。谁知他却将手中那个带着缺口的“五”字翻了过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中间一横的右边有个小缺口的五,在翻过来之后,变成了一个“正”字。
  阿南“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不是数字?”
  “对,这其实是蓟承明在误导我们。他将正字的缺口做得很小,又故意将这个字反转放置在其他数字之中,于是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肯定是五字无疑。但其实,它是一个文字,而不是任何数字。”
  而蓟承明所说的“弹丸之中”,其实应该是“弹丸之终”,他写在绝笔信的最后一句话——
  一脉正统,千秋万代。
  但这是朝廷密事,朱聿恒当然不会对着众人说出。他下手极快,将“一”“正”“千”“万”四个木字依序拼在木壳套之中,朝着阿南点了一下头。
  阿南朝他一笑,以惯常的轻快口吻道:“你来开吧,反正已经全部依托给你了。”
  狭窄的空间内,阿南紧贴着朱聿恒站在窄小的门前,身后诸葛嘉和神机营的四个将士相护。
  葛稚雅后退了两步,紧盯着朱聿恒的手。而楚元知则躲得远远的,贴在土壁上一脸心惊胆战。
  黑暗与寂静压在他们身上,令所有人的心跳都显得沉重无比。
  而朱聿恒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在火光下闪耀出淡淡光彩。既已到了此时此刻,他再不迟疑,利落地拉下盒上的盖子,将那四个字压住,固定在盒子之中,然后缓缓地按住木壳套的盖子,将它往后推去。
  轻微的“咔咔”声中,木壳套带着四个字,沉入了门后。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暂时停顿了下来。
  四个字推进去,咔咔声响起,随后停止,所有人屏息以待。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然后,那扇门轻微一震,有石头在上面轻轻碰撞了一下,随即再无声息。
  定了定神,朱聿恒抬手,在门上轻轻一推。
  木门应声而开,后方,是开阔平坦、继续向下的一条黑色通道。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诸葛嘉这种一贯冷心冷面的人,也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人英明神武!”
  朱聿恒虽有成竹在胸,但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一举开门后,心下也漾出一丝轻松,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阿南。
  松明子光线跳跃,而阿南的笑容灿烂得几乎压过周身的火光:“阿言好厉害!我就知道和术数有关的事情,找你就对了!”
  朱聿恒朝她略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唯有唇角微扬。
  阿南转头朝门内看了看,后方依旧是黑幽幽的地道。她问朱聿恒:“你要回上面去吗?”
  朱聿恒摇头道:“来都来了,一起下去看看。”
  顺着门后的斜道一直向下,越走越是深广。呼吸倒是还顺畅,松明子也燃烧得稳定,让人略感安心。
  一路洞壁上残留着久远的水纹痕迹,看来,这里本应是条地下水道,只是千百年前河水枯竭,而河道则一直保留下来,被关先生利用上,改造成了地下阵法的一部分。
  地下水系纵横交错,河道错综复杂。幸好朱聿恒之前已将地图交给诸葛嘉,此时他与那四个下属举着松明子,一边对照着地图,一边向着前方缓缓前进,警惕地边走边查看四周。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无息的地下,只有他们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偶尔,相通的地下河道彼端,会有悠长的风吹来,诡异地拉出“呜啊”的一声轻响,然后又消失无踪。
  时间紧迫,他们加快了脚步。
  唯有楚元知,在行走途中还不忘抬手在墙壁上轻抚,查看石壁上渐渐出现的乌黑纹路,渐渐落在了后面。
  阿南看了看墙上,诧异道:“这里的岩石中居然夹杂着煤层。楚先生,你看煤炭干什么?”
  楚元知在后方敲着煤层道:“真没想到,顺天地下居然有这么多煤,可惜埋得太深,恐怕开采不易。”
  诸葛嘉久在军中,一看便说道:“这要是被顺天兵器作坊看到,岂不是几十年的炭料都不愁了。”
  他的下属倒是不太清楚,便问:“诸葛大人,这是何物?”
  沿着黑色的矿脉往前走,诸葛嘉解释道:“这煤炭又称石炭,是地下土石所生之炭,拿来炼铁铸刀远胜普通木炭,因此各地兵器作坊多用此炭。如今顺天兵器坊所用都是从大同等处挖掘运送过来的,谁知顺天城底下就有,而且这么多。”
  楚元知点头道:“苏轼当年有诗: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万车炭……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这煤炭燃烧比寻常木炭更为持久,也更炽热,铸出的武器自然更为锋利。”
  葛稚雅听着,“嗤”一声冷笑,道:“都什么地儿了,还掉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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