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我方才在湖边散步,失足掉了下去。”
“身边小厮为了救我,也跳了进去。”
“折腾一阵,方才爬上岸。”
这便是将谢执的身份掩过去了。
光线模糊,又有初一在身前遮掩,他怀中人究竟是谁,谁也瞧不清楚。即便有谁心存疑虑,也没胆子越上前去掀了衣服瞧个究竟。
周潋说是小厮,那便只能是小厮了。
“少爷无事便好,”初一极有眼色,忙高声应了一句,又道,“那小的这便送您回去吧。”
“这天黑路滑的,您可小心别摔着就是。”
“嗯,”周潋应了一声,又淡淡道,“今日是我心血来潮,惹了这桩麻烦。”
“没什么要紧的,诸位便散了吧。”
“此事也不必叫老爷知晓,不然万一闹了误会,到头反而怪各位没当好差事,也不大妥当。”
“诸位觉得呢?”
周潋话音淡淡,却自有一股威慑之力。守园子的下人们原就担心罪过落到自己头上,这时听见主家放了话,乐得省事,告过罪,便三三两两散去了。
待没了旁人,周潋悬着的心才勉强松了一半,抬手朝一脸紧张的初一招了招,低声吩咐道,
“去寻一顶青呢小轿来,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抬轿的要是你信得过的。”
初一不敢乱问,只喏喏应是,不一会儿工夫,便将人和轿子一并领了来。
周潋犹疑片刻,将掩在谢执身上的外衫又往上拢了拢,确保完整地将人遮住了,并未露出半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谢执放进轿中。
猫窝在他肩头,湿漉漉的一团,大约也是冷的,没精打采地叫了两声,怪可怜的。
周潋疲惫地笑了下,伸手轻轻地把它拿下来,在背上抚了两下,掀开轿帘,犹豫一瞬,小心地放进了谢执怀中。
“你也呆在这儿罢。”
初一同另一个抬轿的小厮只将自己当作聋子哑子,半句话都不敢开口,只低着头,听周潋吩咐,悄悄地一路将轿子送回了寒汀阁。
周潋静悄悄地站在墙外芭蕉棵下,光影昏暗,树影垂下来,刚好将他隐在其中。
他看着初一扣了门,阿拂从院中出来,交谈两句后,两名小厮背转过身去,阿拂匆匆回院中取了条披风,掀开轿帘,裹着将谢执抱了进去。
周潋刻意隐藏,阿拂乍然之下心中慌乱,也并未察觉他的行踪。
他盯着阿拂怀中,外衫之下逸出的一缕秀发,怔怔地看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
朱漆门扇再度闭合,周潋垂着眼立在树影下,风卷过衣衫下摆,湿透的冷意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他到此刻才觉出寒气刺骨,整个人仿佛都浸在了冰雪之中。
“少爷。”初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
周潋含糊应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下,道,“今日辛苦你一回。”
“改天到空雨阁去寻清松,领些零花,也好吃酒去。”
“谢少爷,”初一欢天喜地地应了,末了,又想起一事,掌心向上摊着,朝周潋递过去一物,“这个……方才小的在轿子里头瞧见的,想着是那位姑……那位的东西。”
“小的到底不方便进去,便只得来交给少爷了,瞧少爷认不认得这东西,怎样处置才好?”
掌中的物件在月下莹然生光,正是先前戴在谢执发间的那一支凌霄花簪。
大约是在颠簸中不小心滑落了。
他盯着那枚簪子看了许久,直到对面的初一抬不住手臂,微微晃了一晃,周潋才如梦初醒一般,伸手接了过来。
他并未回答初一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多谢”,便转过身,朝着园子另一头的空雨阁行去。
月色映在脚下的鹅卵石径上,银光蜿蜒而泻。
他走着,步子愈来愈快,掌心被花簪纹路硌得生疼。
寒汀阁的粉墙黛瓦被他落在身后,绕过几个弯后,终于隐没在深深树影之中,再瞧不见了。
第53章 窥真心
那日在园子中经了水,又冒了风,饶是周潋素来身体强健,也在榻上昏沉沉地病了两三日。
清松不明事件始末,眼见自家少爷的病来势汹汹,不似寻常,半点也不敢耽搁,立时就要往前头去请素日住在府中的大夫来,却被周潋撑着病体拦了下来。
“不必声张,”周潋哑着声音交代,“去外头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抓两帖药就是。”
“出去时候注意着,别叫府中别的谁知晓。”
清松急得直跺脚,想要劝上两句,偏又拗不过他,权衡之下,只得使了银子,托着初一去东街药堂里请了位熟悉大夫,悄悄地领进空雨阁来。
大夫诊过之后,也瞧不出什么特殊的,只道是外感风寒,开了副辛温解表的方子,煎了两回后,便退了热,只是人依旧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清松不大放心,总想使人再看看,周潋端着药碗一气喝尽,随手搁去案上,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根儿落在何处。
郁结诸事,远非药石可医。
能医他的那一味药在园子另一头的寒汀阁里,即便是病中,他也模模糊糊地惦记。
可那药入了喉,到底是医病还是伤身,连他自己都不甚知晓。
清松见他皱着眉,只当是药苦的缘故,忙将一旁盛点心的攒盒捧过来,“少爷吃块甜糕,压一压。”
“哪就那么娇气,”周潋笑了一笑,想说他拿自己当小孩子待,待瞧见攒盒里摆着的松子糖时,又怔怔地住了口。
清松先前也忽略了此事,待看清了那盒子里头的糖果样子,又留意到周潋不寻常的神色,才猛地反应过来,暗暗在心底叫起苦来。
“是小的疏忽了,”他说着,手忙脚乱地便要将盖子合上,搁去一旁,“柜中还有先前的蜜饯,那个清口最合适,小的这就去拿。”
那日少爷去寒汀阁寻谢姑娘,出门时分明还好好儿的,回来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形容狼狈,连外衫都不知去了何处。
清松当时没顾得上问,事后却愈想愈觉得惊疑,几番三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又都被周潋的眼神挡了回去。
这人自己藏得严实,可他分明记得,周潋在榻上烧得昏沉之时,口中还模糊唤过“谢姑娘”几字,声音极弱,若非清松是个耳朵灵的,险险便要错过。
心中惦着,口中却半分也不提,实在古怪。
他直觉自家少爷同谢姑娘之间出了事,且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远不是从前那般糊弄几句就能轻松揭过的。
是以这几日间,清松言行之中格外谨慎,寒汀阁三个字更是连提都不敢在周潋面前提。
哪想今日竟在一味点心上出了岔子。
他捧着那盒松子糖的模样活像是撞上了什么洪水猛兽,周潋看着,觉得滑稽,心里又止不住微微地泛出苦来。
原来连清松都能瞧出来,自己同谢执之间生了嫌隙。
这般形于神色之间,还妄想瞒得住谁呢?
“不必拿了,就这个吧。”他摆了摆手,示意清松将攒盒搁下,又将人遣去了别处。
盛糖的攒盒上绘了垂丝海棠的纹样,还是阿拂上次送来的那只。
停了一会儿,周潋伸出手,从攒盒中拈了颗松子糖丢进口中,拿舌尖抵着。
糖粒在舌尖化开,带着馥郁的松仁甜香。
阿拂说,这是谢执秋时爱吃的东西。
谢执向来挑剔,铺子里的蜜饯都要精挑细选才入得了他的眼,一味松子糖竟能年年记着,可见是当真喜欢。
那篓松子并不算多,剥壳取仁后怕是更少。瞧着攒盒里的份量,谢执大约送了一半过来。
这人待他有心,又好似无心。
诓骗了他那样久,话里九分假掺一分真,半点破绽都不曾露过。
若无这次意外,这人还打算瞒自己到几时?
他想起谢执藏着笑的眉眼,眼尾微微向上挑,长睫茸密,像是初霁的山岚。
这人性子冷淡,不大爱笑,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大都是使坏的前奏。
他栽进去不知多少回,下回见了,依旧生不出提防来。
周潋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
他明明知道这人满口谎话,连姑娘家的身份都不见得作真,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想。
假如没有这重身份桎梏,谢执对自己,可曾生出过真心?
月下赠曲,巷间挽簪,他同他在一起那样多时日,总该有那么一时半刻,窥见一点真心的影子。
那支凌霄花簪被他收在了枕下,一直未曾拿出来过。
寻不着契机送回,便只好搁置。
谢执若……若当真是如假包换的少年郎,以那样俊俏的样貌,定然收了不知多少闺阁女儿的香帕珠钗。
大约也并不缺这样一支簪子。
舌根涩得很,定是药味还未除尽,这次的大夫委实不大高明。
周潋想着,近乎赌气一般地抓了一把松子糖送进口中,尽数咬碎,也不待它化尽,胡乱将一口糖渣吞进了腹中。
眼不见为净,周潋打定了注意,将凌霄花簪用巾帕裹了,丢进空了的攒盒之中,打算一并收进柜匣深处,瞧不见才安心。
还未动作,清松倒先从外头回来了,在他面前晃悠小一刻,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小的方才在园子里,瞧见阿拂姑娘把周敬拦住了,正讨药呢。”
“讨药?”周潋心中微微一震,下意识地问道,“给谁讨的?”
话出了口,才觉出多余。
阿拂是寒汀阁的下人,她替谁来讨药,不言而喻。
“似乎是……谢姑娘,”清松度着周潋神色并无什么异样,才壮着胆子继续道,“听她讲,说是这几日起了风,谢姑娘从前的咳疾又犯了,身子不爽快,在屋里头养着呢。”
原来他病了。
周潋的手掌按在榻沿的锦被上,无意识地收紧,攥出几道明显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