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唉,唉,是,有什么能用得着我们的,用得着我们老朱的,赶紧跟我们说。”
  “好。”此时,梁琇却真心希望永远也不要用到他们家老朱了。
  离开朱太太家,梁琇让司机立即把她送到永顺公司,下了车,便直奔秦定邦的办公室。
  梁琇扶着腰喘着气上了二楼,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冯龙渊低头从屋里走了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啊!梁……”
  梁琇定了定神,轻声道,“冯公子,你也在这?”
  冯龙渊一眼扫过她的腰身,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梁琇就闪身进了屋里。
  冯龙渊是过来跟秦定邦解释昨天的事的,这是他第一次在西药的事上爽约。全因为他新交的女友吴曼,在他给专门预备的房子里摔了一跤,不敢动弹了。后来是费了好大劲爬到电话旁,打电话向他求救。冯龙渊知道他的曼曼不是闹妖邀宠的人,肯定是真碰到了大麻烦。
  这是他最爱的一任女友,正宝贝着,所以昨晚就“重色轻友”了一回,赶紧过去救人去了。给她拉到医院一瞧,的确挺重,脚背骨折,都错位了,才疼成那样。
  今天他赶紧带了份礼,过来当面跟秦定邦解释清楚。
  贩药的事,头一回胆战心惊,第二回提心吊胆,但等次数多了,每次都没什么事,心里绷着的弦就松了。何况自古富贵险中求,他冒的风险,比秦定邦小多了。现在,他更在乎的是每次从秦定邦这得的实惠。他在上海宽裕生活的开销,越来越靠从秦定邦这边来的进项维持,不管他们二人多熟,他都不能不多加维护。
  见梁琇进了屋,冯龙渊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这还是秦定邦两口子从湖南回来,他第一次见到梁琇,没想到已经有了身孕。冯龙渊心道,秦三这家伙,连小娇妻怀孕了这么大个喜事都没跟他说,哪天有机会过来让他请喝酒。
  秦定邦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身形挺拔健美,不见一丝多余,一听门开了,仍然望向窗外,“还有什么事吗?”
  “是我。”
  秦定邦立即回身,见到正撑着腰,倚门喘着的梁琇。他几步来到梁琇身边,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梁琇紧紧抓住秦定邦的胳膊,指甲都要嵌进他的肉里,“马德高……跟日本人说了……那批货!”
  秦定邦眼皮猛地一跳,赶紧把梁琇扶到椅子边坐下,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你慢慢说。”
  梁琇已经顾不上茶水了,连忙把她在朱太太家听到的所有,前前后后,一字不差地跟秦定邦复述了一遍,说完后,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怎么办?”
  秦定邦觉得这几天的反常,瞬间都说得通了。
  几天前,马德高因醉酒误事,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抓马德高的人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课长藤原介,身有残疾却受了屈辱,拿马德高泄愤。马德高为求自保,不知往外吐露多少才够,就连带供出了上次的货。之后,大良就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盯着秦家的码头看,昨天又有一帮日本宪兵过去突击查货。
  这前因后果,全都连上了。
  马德高得罪了陆军的人,秦家的码头也因为马德高受到了牵连。而秦定邦和叶乘云一路收买的,是海军的人,他们在陆军,并没有可靠的关系。
  而日本的陆军和海军,形同水火势不两立,都恨不得对方先死。
  看来这次,是真遇到麻烦了。
  秦定邦抬手擦去梁琇额前渗出的汗珠子,“喝口茶,说了那么多,肯定口渴了。”梁琇这才听话地就着秦定邦手里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又立刻抬头问了一遍,“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定邦语气听起来轻松,脸上却露出在她面前少有的凝重。
  梁琇知道,这次,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沪西一家偏僻的咖啡馆里,客人不多,略显冷清。
  这正是竹野智想要的地方。他坐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喝了口浓香的咖啡,略带苦涩的熟悉味道迅速填充了整个口腔,瞬间把他带回“流放满洲国”之前的岁月。他是万万没想到,还有机会随着关东军再次返回上海的。
  他在上海待了那么些年,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纸醉金迷。突然被甩到了长春,差点没在那苦寒之地冻死。浑身关节不住地疼,落了这么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尽管在关东军的特高课,他一改先前在岩井公馆时冒进的办事作风,开始“识时务”起来,混得不可谓不风生水起,在他心里,却依然日夜怀念着在上海的日子。
  而上天仿佛也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时局变化无常,他竟得偿所愿,真的回来了。
  斜前方一个穿着黑衣压低礼帽的男子朝他大步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了他对面。
  竹野智端起咖啡杯,朝眼前的男子敬了一下,“陈先生,好久不见呀。”
  陈畔拢了一下大衣,“你不是去东北了吗?”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我和你之间没感情可谈。”
  竹野智的一字眉挑了挑,“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合作情分,你一张嘴就给抹得一干二净,真是狠心。我给你也点杯咖啡吧?”
  “不用,有话快说。你叫我来干什么?”陈畔向四周望了望。
  “没事,下午人少,没人注意我们。”竹野智看着陈畔草木皆兵的样子,觉得有点滑稽,转了转脖子向后倚到靠背上,“我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和我分享的?”
  陈畔被竹野智松弛随意的样子刺痛,咬了咬后槽牙道,“我要说没有呢?”
  “以陈先生的好手段,怎么可能没存货。”
  “你也知道,我早都已经不在杂志社了,只在震旦大学打个杂。”
  “别说那些虚的,我出钱,又不让你白说。”竹野智撇起嘴啧了啧,继续道,“我昨天看到陈夫人抱着孩子去买菜……衣服上可是打了补丁的。”
  陈畔的眼里瞬间着起了火,他忍住饱之以老拳的冲动,缓了缓,“学生们搞的抗日小组,算吗?”
  竹野智点了点头,“算。”
  陈畔愣了愣,略带调侃道,“你现在连这样的消息都收?”
  “当然收。我换东家了,进特高课了。岩井公馆收的都是些大而虚的东西,到了特高课,可就是具体而微的了。”竹野智朝陈畔扬了扬下巴,“不管大消息,小消息,你有的,我都要。”
  “大学里还有几个老师,不太老实。”
  竹野智撕了一张桌上的便签,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笔递给陈畔,“名字写下来。”
  陈畔没有犹豫,接过笔刷刷写下了三个名字,一折递给了竹野智,“就这些了。”
  竹野智打开看了一眼,“咱们这么久没见,你请我的这席面,可是有点寡淡呀。”
  陈畔冷笑,“有不寡淡的,你们敢下手吗?”
  第94章 “永顺公司有问题。”
  “说说看?”
  “欧洲那边江河日下,中国这边你们打得也落花流水顾此失彼的,光从气势上,赶当年就差远了。我就算是说了大鱼,你们敢去抓吗?”陈畔神情里有了几丝不屑,“也就只能去欺负学校的老师学生。”
  竹野智脸上倒是没见明显变化,依然语气如常道,“你怎么看我们都行,但你的情报我要……看来,你手里的确有存货。”他从兜里掏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又用刚才那张写了名字的便签盖上,连纸带钱一起推到了他和陈畔的中间,“说出来的消息值,这些就都是你的。”
  陈畔斜眼瞟了瞟纸下面的钱袋子,又看了眼竹野智,冷笑了一声,“你们去查查永顺公司的码头。”
  “永顺公司……”竹野智垂了一下眼皮,“秦定邦的公司?”
  “看来你知道嘛。”
  “我还真就不知道。你说吧,有什么事?”
  陈畔把手臂叉在胸前,“他们,在往外运军火。”
  “嚯,这可是劲儿大的。”
  竹野智小小的眼睛里迸出了光,点燃了陈畔心里的郁积了几年的仇恨。
  当年,他也就是对梁琇有了一点好感,献了一点殷勤,结果背运,好巧不巧就被那秦定邦堵到。
  第二天,姓秦的便派了那么一帮穷凶极恶的人去找他麻烦。偏偏还被一个和他交恶的大嘴同事看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杂志社。他先前那么高大光鲜的形象,顷刻崩塌。
  而且谣言越传越邪乎,什么欠赌债的,睡了人家女儿的,乌七八糟的,把他说的无比下流,他实在受不了,便辞职去了其他杂志社。结果没过几天,新同事们又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接着添油加醋传他的谣。
  最后,他只得托在震旦大学的老朋友,在学校给他谋了一个闲差。本以为过了风头再求职,没想到百业萧条不见起色,很多杂志社都已关张,勉强维持的,也不再招人了。于是,他就只能继续在震旦大学拿那份微薄的薪水,和打杂无异。先前在外面的养的那一房,也早跟别人跑了。
  人生的颓败失意,也不过如此了。
  可恨不久前,他竟在学校礼堂再次看到了梁琇。那女人和另一位阔太太坐在一起,依然巧笑倩兮,更衬得他落拓到了尘埃里。几个月过去了,他的恨意不光没消,反倒更加炽烈。
  他沦落到今日,都是拜他们所赐!
  “那年刮台风,上海给刮得不成样子,路上没几个人,”陈畔转眼看向窗外,缓缓道,“我从江边路过,偶然撞见秦定邦站在码头,看着伙计在往船上装东西。我就在远处观察,可巧有一箱没抬住摔了下来,里边的东西呲溜出来半箱,他们赶紧慌忙又装了回去。但是只那一下就被我看到了,是一箱子……枪。”
  “我回去后立即写匿名信给海军部,以为这么大的事,一定可以快些法办。哼,结果怎么着,石沉大海,音信全无。”陈畔看向竹野智,不无讽刺道,“看来这枪要是运出去的话,并不会打在海军的身上。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听之任之吧。”
  竹野智没管那些话外音,他对消息本身愈发感起兴趣。
  陈畔说完便伸手去抓那便签下的银元,不料竹野智抢先把手盖在银元上。陈畔脸色微变,“怎么,想反悔?”
  “我什么时候是那样的人?”竹野智眼神放光,“再加点料。”
  “我这真没有了。”
  “再想想。”
  “再想,就是些没用的老消息了。”陈畔不耐烦起来。
  “没用的也说说,再说一条,你就可以拿钱走人。”
  陈畔目光阴沉地又看向窗外,绞了一番脑汁,突然转回头道,“冼之成你知道吗?”
  竹野智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搞情报的敏锐,让他迅速激活当年的记忆,“那个失踪的七十六号的?”
  “对。”
  “他怎么了?有他下落了?”
  “下落?”陈畔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下落?他当然是早就死透了。而且可能就是死在了那秦家老三的手里。”看着竹野智面部表情的变化,陈畔有些惊讶,“凭你这样的老情报贩子,当真不知道?这都两三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怎么能判定他是死在秦定邦手里的?”竹野智赶紧追问。
  “我在茶楼听到的,”陈畔又望了望四周,“冼之成被秦定邦江湖悬赏。”
  竹野智想了想,有点质疑,“那也只是悬赏,怎么就能断定是被秦定邦要了命呢?”
  “严四。”
  “谁?”
  “十六铺鱼行严四。那个穷鬼,突然就娶了妻置了业,就像转了运一样。有次他喝醉酒说漏了,那笔赏金让他和他弟兄得了,之后过得好不逍遥。”见竹野智像在等着更直接的确认,陈畔继续道,“他逮住了正要从码头逃跑的冼之成,交给了秦定邦的手下。你说人没了,是不是秦定邦干的?”
  “还有这种事?”竹野智先前做的是战略情报,对这些江湖暗流,关注的还真是少了。
  陈畔嗤之以鼻,“冼之成对你们日本人没用了。他手上沾了那么些血,名声又臭,秦定邦不除他,你们也要除掉他。像他那样无声无息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正好省了你们的事。一条本来就没用了的狗,又惹过无尽的麻烦,你们怎么会在意?巴不得他早些烂在土里。”
  竹野智又垂下了眼皮,看着杯里漂着的细细泡沫无声破掉,棕黑的咖啡表面光亮得越发像一面小镜子,一个想法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他把桌上的大洋推到陈畔面前,拿走盖在上面的便签又看了一眼,揣进西服暗兜里。陈畔伸手就把那大洋抹下了桌,迅速放进自己的大衣兜。
  没说谢,也没说再见,戴上帽子站起身,扭头就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竹野智却没动弹,他看着窗外陈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路尽头,又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咽下去之后,咂了一下嘴,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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