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梁琇咬了下嘴唇,慢慢靠进他的怀里。壁炉里的木头烧得噼啪作响,两人一时无声。
  过了会儿,梁琇仰起头看向秦定邦,“今天我出门前,朱太太打来了电话,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朱太太和她好像很投缘。上次两人一起看歌剧排练才一个多月,这次就又邀请她,而且是到朱家新搬的住处。
  “她说他先生不在家,这次只邀请了好些太太们过去。”梁琇又窝回他的怀里,“生日聚会是外国人才搞的排场。看来朱太太对西式的东西很感兴趣,不知道是觉得新鲜,还是喜欢追这份摩登。”
  秦定邦抬手摸了摸梁琇的脸,在外面冻得冰凉,还没暖过来,“可能不止这些,他男人刚刚升官了。”
  “是么?”梁琇还在盯着壁炉里的火。
  秦定邦扶着梁琇在椅子上坐直了,然后起身往壁炉里添了些柴,“上个月汪精卫不是死了嘛。”
  这事梁琇当然知道,爆炸性的新闻,汪精卫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日本,成了老百姓暗地里喜闻乐见的笑料和谈资。
  “他一死,这个月周佛海就接任了上海的市长,朱临沧是周佛海一派的人……”秦定邦拿火钳拨了拨柴,让火烧得更旺,又回头看向梁琇,“周佛海刚一掌权,便到处安插自己的亲信。他的人,自然都沐猴而冠,鸡犬升天了。”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梁琇恍然大悟。男人刚升了官,又搬了新家,这是要在太太圈里彰显一下自己的新身份和雄厚实力。不管是满足虚荣,还是帮衬男人,生日聚会都是个好由头。
  火一旺,她立刻觉得更暖和,也更舒服了,她侧了侧脸看向秦定邦,“我答应她去了。”
  “好。外面天冷,多穿一些。”
  “嗯,我知道。”
  秦定邦坐回梁琇身边,“既然办的是西式生日聚会,把二哥送来的那两瓶洋酒带过去吧。”
  梁琇想了一瞬,“上次二哥一带来我就给收起来了,没注意是什么酒。”
  “二哥说是法国波尔多一家不错的酒庄产的。这样的东西,带过去不难看。”
  “好。”梁琇点了点头。
  秦定邦转头看她,“中间要有什么其他的安排,提前告诉我一声。”见她正往储物间的方向望,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听到没?”
  “嗯,听到了,先打公司电话,再打家里电话。”梁琇重重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上午,梁琇应邀赴宴,这次是冯通开车送的她。
  到底是男人升了高官。早先,她还记得朱太太抱怨过当时的家太小,现在,则直接升级成了一座公馆。人一得道,吃穿用度全都不一样了。
  等梁琇进屋时,客厅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佣恭敬地迎了过来,梁琇自报了家门。
  “夫人,秦太太到了。”女佣随即向屋里通报了一声。
  “哎呀,秦太太可来了。”朱太太赶紧从沙发起身迎了过来,几步走到梁琇面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一边道,“我还害怕你忙,过不来,哎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答应了朱太太的,当然要过来。朱太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吉祥话,梁琇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谢谢,谢谢秦太太!”朱太太乐得红光满面。
  梁琇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通,冯通会意,便把秦定邦让带的两瓶法国葡萄酒递了过来。
  “哎哟,你看你,人能来我就够高兴的了,还带什么礼物呀?”朱太太一边客套,一边朝女佣示了一下意,女佣赶紧接过酒。
  “我家先生说这酒不错,我就给带过来两瓶,请朱太太品鉴一番。”
  朱太太一听梁琇提了秦定邦,弯弯的笑眼里,眼珠转了转,又拍了拍梁琇的手,“那可得让老朱好好尝一尝啊。”说完,便扶着梁琇,走向了客厅的太太们。
  梁琇回头看了眼冯通,冯通微微欠了身,就出了屋子。
  “哎呀,秦太太真是好久没见了,还是那么漂亮。”是孟太太脆响的声音。
  孟太太和朱太太最近走得很近,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她。孟太太身上的珠光宝气,大多是用秦家给的钱买的,所以一见梁琇就格外热情,显得非常亲近。
  朱太太向在座的几位太太介绍了梁琇。
  一听是秦家的三少奶奶,大家脸上都挂了笑,七嘴八舌地夸梁琇,夸秦家。
  梁琇一一妥帖地应付,却被这群女人聒噪得有点头晕。幸亏孟太太一把拉她坐下,她才觉得终于可以得空“隐身”在太太堆里。
  杜漪薰也来了,坐在最边上,不太高兴的样子,不像其他几位太太兴致那么高,也没什么话。
  梁琇向她微笑致意,就算打过了招呼。
  朱太太坐回主位。这些太太们又嘴不带停地恭维奉承朱太太,夸她保养得宜,夸她家孩子有出息,夸她家房子气派,还有那会说话的,夸朱先生眼光好。
  总之话里话外,都在说那位刚刚高升了的朱先生,会娶妻,善教子,有本事能当大官。
  朱太太听得非常受用,却连连露出谦逊的姿态,“看你们说的,你们谁家过的不好?还是谁家缺了钱?个个家里守的男人都是本事通天的,哪能显出来老朱?”
  “哎呀,哪能跟朱先生比啊!”
  “朱先生是什么身份啊。”
  叽叽喳喳又说开了。
  杜漪薰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道,“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有一胖一瘦两位太太看着杜漪薰出了客厅进了洗手间,脸上立即换上满满的不屑。胖太太道,“她怎么也过来了?”
  瘦太太瘪了瘪嘴,“你看她那穷酸样,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把标折在外边。你这是第一西比利亚创办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上海当时非常出名的皮货公司。买的银鼠大衣,也没见你怎么去显摆啊。”
  胖太太脑袋微微晃了晃,“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
  朱太太听到她们的嘀咕,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爷们儿们不在,咱们更没什么可拘束的,随便吃。”茶几上摆满新鲜的水果,在这个季节,这些鲜果子都是极难得的。
  杜漪薰是孟太太带来的,朱太太和杜漪薰并不熟。本来孟太太也没叫杜漪薰,不知道杜漪薰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提前一天央求着孟太太一定要把她带来。这还是孟太太事先问了朱太太行不行,得了“寿星”的首肯,才带过来的。想必是杜漪薰也想走走太太路线,看看能不能开发点门路,提携一下家里的男人。
  等杜漪薰回来了,这胖瘦两位太太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胖太太还把葡萄往杜漪薰面前推了推,“詹太太赶紧也尝尝,现下这新鲜葡萄可是少有的。”
  说这话的人不知是不是成心,但听这话的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这不明摆着在说她家吃不上鲜葡萄吗?
  本来一上午杵在这,看着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杜漪薰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心里正憋着气。想当年,她也是掐了多少年尖儿的杜家小姐,哪能一直受窝囊。这盘葡萄算是点着了心里压的火,她开口道,“刘太太,你这大衣看起来可真好。什么皮的呀?”
  “银鼠的。”胖胖的刘太太应该是终于感觉到热了,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手边,正在上面摩挲着,一听杜漪薰说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唉呀,原来是银鼠的呀。看刘太太喜欢成这样,我还一直以为是貂皮的呢!”杜漪薰说完,揪下一颗葡萄便放进了嘴里。
  只见这刘太太张了张嘴,愣是没再说出话来,脸色上五颜六色过了个遍,最后阴沉了起来。
  她们这口舌官司,梁琇坐在那算是听分明了。两位太太看不上杜漪薰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显摆。杜漪薰就直接说那位刘太太穿了身银鼠的,又不是貂皮的,哪来的底气去张狂。
  这帮太太专会在这些东西上争短长,搞得梁琇心里直呼疲累。她低头一看,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也是鸿翔的大衣。
  明明鸿翔就已经是够好的了,多少名流都去做衣服。到了这些人嘴里,还觉得不够,还得要更奢靡的。梁琇心道幸亏坐的离杜漪薰远,要不然一旦被“误伤”了,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无聊的攀比。
  所谓太太们的聚会,其实也是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只不过她们嘴里的“东家”和“西家”非富即贵,这些“短长”可能关乎局面,左右形势。
  到了午饭环节,朱太太还订了个大号的生日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mrs·zhu,也不知道朱太太到底看不看得懂,但洋气的派头是十足的。
  后面上的菜,更印证了朱太太对西式东西的痴迷。不知是专门请了西餐厨师,还是家里的厨子懂西餐,中午的菜,也是纯西式的。
  这些太太里,有的吃过西餐,比较从容,也有第一次吃怕露怯的,眼睛瞟着朱太太和梁琇的西餐礼仪,有样学样地跟着拿刀叉。
  像孟太太这种貌似心直口快的,也不藏着掖着,舞了几下刀叉无处下手,便直接央求道,“哎呀,这可难为死我了,从来没吃过这洋餐呢。朱太太可赶紧教教我这土包子吧。”
  朱太太被孟太太逗乐,心底却非常享受在众星捧月中去主动放低姿态,“简单,你们看我左手叉右手刀,就这样……叉子扎住牛排,右手拿刀,把这个牛排肉,就像这样,给切下来。吃多大块切多大块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示范。
  “哎呀,朱太太真是摩登女性,朱先生肯定没少带着朱太太去西餐厅。”孟太太句句都说到了朱太太的心坎上。
  “他也忙,我们只是偶尔去。”
  就在桌上这些人你一嘴我一嘴讨论着西餐怎么吃时,梁琇的心思却并没在她们的谈话上。
  她切下一块牛排,当中隐隐还带着血丝。虽然她在德国呆过几年,但是吃的都是母亲做的饭,即便做牛排,也都会做熟了。
  她看着不住外渗的血混到黑乎乎的汤汁里,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七十六号审讯室的地面——她从昏迷中一睁眼就看到的地面,她的身体就躺在那片血水中。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赶紧拿起手边的面包,蘸了点酸果酱咬下去,才算压住。
  熬到这午餐结束,太太们又聊了一阵儿,终于有人提出要走了。
  梁琇也随着起身,刚想告辞,朱太太却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道,“秦太太请留步。”
  第88章 大黑熊
  正好,朱太太先忙着去送其他太太出门,又在门口和她们话别。趁着闪出的空档,梁琇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狠狠地吐个精光,等出来时,正好遇到朱太太回客厅。
  朱太太脸上显出惊讶,“秦太太,你这怎么……气色有点不好啊,是东西不合口吗?”
  “没呢,没什么,是昨天没休息好。”梁琇笑了笑。
  朱太太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牵着梁琇的手又坐回了沙发,左右看了下,确定近旁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秦太太,我问我弟了。”
  梁琇迅速记起上次朱太太提的事,她平静地看向这位“寿星”。
  “秦太太,”朱太太探身向梁琇凑近了一点,“是一批……五金设备。”
  梁琇显得惊讶,“那不是日本人统制的东西吗?”
  “所以说呀!”朱太太脸上开始泛出焦急,“现在是轻易不敢出手。”她喘了一口气,抬眼盯着梁琇,“想来也只有秦先生有本事,能给运出去了。”
  梁琇没接她的话,又问道,“哪来的?”
  “我弟弟先前办的厂子里的。本来是要扩建用的,但是仗打个没完,就搁置了。一整批的东西,没用过,都是新的。”朱太太又强调了一遍,“都是新的啊。”
  梁琇有些怀疑,“日本人搜刮物资,恨不得把老百姓家烧饭的铁锅都端走了,能让这些东西留这么久?”
  “那么大本钱的一批设备,锃明瓦亮的,要是不打仗,能造出来多少物件。我弟当然提前防备了。他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把东西分别放到几个地方藏得死死的,所以就没被日本人搜到。”
  朱太太又往门口方向望了望,转回头接着道,“他早就听人说,这种东西要是能捣腾出去,必定是大钱。现在正好他手头紧张,就不想再藏了。说实在的,总是提心吊胆睡不上觉,他也扛不住了。我弟想快点出手,把东西换成钱攥在手里,心才踏实。”朱太太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说得情真意切。
  “这……”梁琇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朱先生帮不上忙吗?”
  “哎呀,妹妹,这事儿就我弟和我知道,我们家老朱……我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老朱迂腐老实,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丢了乌纱。”朱太太分开两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像是一脸的怒其不争,“可你看看现在,哪个不往自己家里搂钱呀?”
  “不过……”朱太太迅速理了理表情,“老朱不知道归不知道,但我弟是他的小舅子,这是跑不了的。怎么也能跟老朱沾点光,多份庇护。有这么个当大官的大舅哥,总比‘朝里无人’要好啊。”
  “妹妹,”朱太太倾身抓住梁琇的手,“你能不能回去帮我……帮我弟,跟秦先生……问问?”
  梁琇装作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见梁琇迟迟不给答复,朱太太似乎有些着急,“我弟你尽管放心,他就是生意场上混的,办事靠谱,肯定不会让秦先生吃亏。”
  “倒不在这些,”梁琇显出犹豫的神色,慢慢道,“我们家买卖,是一直都不碰日本人的红线的,再说我也做不了生意上的主……我只能回去跟他说一下令弟的情况。”
  “唉唉,说一下就好,说一下就好。”朱太太连连点头,笑纹攀上了眼角。
  晚上和秦定邦一起吃饭时,梁琇把日间在朱太太家的见闻,都学给了他听。
  秦定邦忙活了一天回来,真是饿了。可他都快吃了一大碗米饭,梁琇却迟迟不动筷子,精神全然不在饭上,只顾着和他聊这些趣闻。
  “你说,这就是他们这些官太太的生活?也太可笑、太肤浅了。穿银鼠皮的就可以嘲笑穿鸿翔的,再说很多名流也是到鸿翔做衣服的啊,有什么可嘲笑的呢?真是搞不懂她们在攀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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