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快过年了,公司有些人已经请假走了。楼里人并不多,但梁琇还是有意地和秦定邦保持着距离。秦定邦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和她一前一后出了公司大楼。
外面风有些阴冷,秦定邦拦住梁琇,把她的围巾拢了拢。
梁琇下意识地在冷风里朝手呵了呵气。刚戴上一只手套,秦定邦就握起她的另一只手,十指交握地抄进他的大衣兜里。梁琇想往外拽,秦定邦大力握了一下。梁琇见无果,也就由着他了。
不过,他的手掌确实又宽又大,厚厚的,暖暖的,很有力量。她半被“胁迫”般地依偎在他身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过才十几岁。
今年冬天特别冷,天阴沉沉的。走着走着,竟然飘起了零星的小雪。碎雪粘到头发上、脸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有雪粒子挂到睫毛上化进眼睛里,梁琇抬起戴手套的那只手,擦了一下眼。
“婚纱你想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梁琇脚步一虚差点绊了一跤,幸好秦定邦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借着他的力梁琇才没绊倒。
她无奈地抬头看着秦定邦,眼前的人正认真地看着她,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刚才他的话听着像在商量,实则却不容置疑。
“要不,中式和西式的各来一套。”秦定邦抬手拂掉梁琇头发上的雪粒子。他的傻姑娘肯定穿什么都漂亮,“现在太冷了,等开春吧,春暖花开时,琇琇就要做秦太太了。”
“我能说我不……”
“不能。”秦定邦截断了梁琇的话,“你同不同意,都要做秦太太。还不如乖乖听话,听我的安排。”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让你去我江边的房子住,你又不肯。我只能快些把你娶回来。娶到我身边,有我护着你,我才放心。”
“可是……”
“我不会干涉你的事,你只管把你这个人交给我。”
梁琇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甚至慢慢滋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涣散和颓丧。
这可让她怎么办啊!
“走吧。”秦定邦握着她的手,继续向码头走去。
她的终身,竟被他这么三言两语的,就定下了?
她想反驳,他不接受;她有顾虑,他有对策;她想后退,他抓住她不放。
她仿佛只须做一个参与者就行了,其他的,他都会帮她打理好。
但是,不行啊!
她心下又是一阵天人交战,不知不觉竟跟着秦定邦走到了码头边。她不了解码头的事,也不清楚这个码头属于秦家的势力范围。
她刚想跟秦定邦说不嫁,只见从不远处的一条船上,跳下来个健硕的年轻男子,几步跑到了二人面前。
大良老远就看见他俩,所以赶紧迎了过来,“三少爷!”他往梁琇的身上扫了一眼,爽朗地朝二人笑了一下。
秦定邦从兜里掏出刚在办公室揣的两包吉士烟,抬手就扔给了他。
大良一把接住,看了眼烟盒,“嚯,好烟!多谢三少爷。”
“你二哥怎么样了?”
“多亏了三少爷,已经好多了。现在下地走动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了。”
“那就好。”
大良的二哥前一阵子得了肺痨,本以为没的救了。秦定邦帮忙联系了好大夫,甚至还出了钱,最后把大良的二哥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这就是我说的大良,广东人。”秦定邦跟梁琇介绍道。
“你好。”梁琇礼貌地打了招呼。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有事儿问大良吗?”
“嗯?”梁琇脑子空了一下。
“不记得了?”秦定邦一看梁琇又傻愣愣的,笑着提醒,“去年秋天,我们一起看魔术那天,在唱片店门口,你跟我说的,你想见一下大良,问一件事情。”
梁琇这才回想起来,原来是那次。她真是无论说了多小一件事,秦定邦都会放在心上。
梁琇脸上闪过了一抹惊喜,赶紧仔细回想当初在银行里,胡三妹在她耳边说的那几个字的发音,随后她斟酌道,“大良,你知道‘贼……嗖……馁’是什么意思吗?”
大良一脸疑惑,“小姐你能再说一遍吗?”
梁琇皱着眉,稍微快了点又把这三个字连着说了一遍,“读音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我是听一位老太太说的,她说她是这个。但不知是哪三个字,更不懂意思。”
“老太太?”
“对,口音和你差不多。”
“什么样的老太太?”
“很利索,头发梳的特别齐整。”
大良转头看向辽阔浑黄的江面,眉头锁得紧紧的,颧骨上的肉渐渐皱向了鼻子,绞尽脑汁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回头,“自梳女吧,对,自梳女!这三个字在我们那里的发音,就和小姐刚才说的,很像!”
“哪三个字?”
“自己的自,梳头的梳,女子的女。”
“是什么意思?”
“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头发梳起来,一辈子不嫁。我们那有女子就是这样的,她们就叫自梳女。当年我们顺德桑蚕丝业发达,她们就做工养活自己。还有的结伴去南洋打工,不停地往回寄钱,连家人都养活了,非常能干。”
对啊!胡阿妈也说过她总是往家寄钱。
“一辈子不嫁啊……那她们会有孩子吗?”
“没见着有带孩子的,按理说她们都不结婚的。”
梁琇又想了一阵,眉心越挤越深,她觉得笼罩在胡三妹身上的谜团又大了些,“那她们去南洋打工,做的是什么工呢?”
“一般都是佣人,保姆之类的。”
大良倒是知无不言,可大良说的越多,梁琇对胡三妹的身份就越存疑。只是自打那次一起喝咖啡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这个胡阿妈了。她拒绝了老太太递来的红线,老人家就主动从她生活里,消失了。
“怎么样,问到你想问的了吗?”秦定邦关切道。
梁琇点了点头,“谢谢大良了。”
大良并不是总能遇到,秦定邦又跟梁琇确认,“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大良倒是爽快,“没事,有问题可以再问。三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秦定邦答道。
“好,那我忙去了。”大良飞快地跑回了船。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表情,“有答案了?”
梁琇微微苦笑一下,“好像更加迷雾重重了。”
“要我做什么?”
“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我的一点好奇心罢了。”
雪已经大了起来,梁琇看着开始满天飘飞的雪片,轻轻拽了拽秦定邦。他会了意,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秦定邦见找大良问事情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便说了他的一个打算,“下个礼拜就过年了,来我家过吧。”
“这怎么好?”梁琇又停住了脚步。
“家里没人把你当外人。”
“谢谢你们的好意,只是那天我有事。”
秦定邦眉头微皱,“过年能有什么事?”
“今年我们几个没成家的商量了,让赵大姐这些已经有家的回家过年。我们这些自由身的,和孩子们一起过年守岁。”
秦定邦一听梁琇这么说,便没再勉强,“那我再给你多带些年货。”
“不用了,你总给我送很多东西,我吃不了也用不了的。”
“你别管了。”秦定邦轻轻攥了两下梁琇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回走,“现在,跟我去吃好吃的。”
梁琇有点期待,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对小梨涡。
江上无风,白雪漱漱。
两人手挽着手,走着走着,雪就染白了头……
一九四二年的法租界,除夕夜的饭店酒家似太平年景一样爆满,节日气氛充斥着大街小巷。只不过在这些繁华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日本男人、日本女人,时不时提醒着法租界里的人,北边的公共租界已经彻底沦为日本人的禁脔,觊觎的触角,已经漫溢到法租界了。
秦家的年夜饭,因为秦定坤回来,家人聚得更齐整。这一年来,虽然生意有好有坏,但最起码次子平安回来,家里其他人也都算太平,秦渡过来也治好了病。在乱世之中,已经不敢再多奢求什么了。
大过年的,大家达成共识,年夜饭桌上不说糟心事。别看秦定坤不爱与人打交道,在家人面前却无拘束,席间他又讲起了很多国外见闻。从自然地理到社会人文,东西方的习俗差别,让家人听得倍感新奇。两个孩子一边看着满桌的菜不知如何下手,一边时不时哈哈大笑。秦世雄和池沐芳也听得津津有味,尽享天伦之乐。
秦定邦笑看着饭桌上的热闹,时不时端起酒杯喝一口,思绪却飘向了远处——不知那姑娘在怀恩的年,过的怎么样了。
为了迎接新年,难童院专门贴了春联。两个红条幅,增加了无尽的喜庆。年夜饭开饭前,老冯把提前准备好的鞭炮拿了出来。孩子们在鞭炮闪耀的火花中,又唱又跳,热闹极了。等鞭炮都放完了,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跑去一起吃年夜饭。
梁琇把年前秦定邦送她的腊味全都带到了难童院,给孩子的菜里添了些荤腥。
伍院长见梁琇大过年的还过来帮忙,和孩子们一起过年守岁,自然是非常感动。事实上,梁琇早已把难童院的孩子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把难童院也当成了自己另外一个家了。
她在心底默默祝福,希望孩子们在新的一年,能少病少灾,平安长大。
午夜,很多地方又响起了除旧迎新的鞭炮声,好热闹,喜气洋洋的。不知道秦宅里,会不会也放鞭炮,不知道他……算了,不想了。总之值得开心的是,她的本命年,终于过去了。
新的一年,都好好的吧。
第54章 “人,应该是跑了!”
转眼到了四月,日本人的封锁和干预愈演愈烈,租界里吃的用的都愈发紧张。所以,梁琇手袋里的这包磺胺药粉,简直比黄金都要珍贵。
她也不知道秦定邦是从哪弄到的。昨天秦定邦去看她,除了给她送了吃的和两瓶胃药,临走时又往桌上放了这包分量不轻的磺胺药粉,里面是小包装的消炎药袋。
他只说也许她这里用得着,就转身离开了。
新四军缺药,非常缺、特别缺,正千方百计筹集药品,而这种磺胺药粉就是最缺的消炎药之一,梁琇简直如获至宝。今天一大早,她便带好了药,直奔爱多亚路的烟纸店。她得尽快把药送给华光,华光再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到根据地。
最近这十几天,她一直都没休息好。
难童院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生起了病,腮肿得一个赛过一个,就像一只只嘴里塞满了坚果的小松鼠。不少孩子发烧恶寒,症状吓人。
伍院长找大夫过来看,大夫说这帮孩子是在发大头瘟就是流行性腮腺炎,自限性疾病,飞沫传播。,没什么能治的,熬一段时间就好了。但发病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个传一个,直喊嗓子疼。于是这些天,梁琇总要去康平药房抓药,不停地往返于药房和怀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