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张九龄不自在地动了动身,道:“你穿上。”
  谭昭昭木愣愣伸手接过,里衣尤带着他的体温,青木的熏香,此时好像更浓烈了些。
  张九龄道:“你穿在外面即可。”说完,很是君子背转了身。
  感情他是因为她身上脏,谭昭昭脸颊抽搐,她又自作多情了。
  张九龄身量高,谭昭昭在胡服外面套上他的里衣,恰好能盖住她身后的脏污。
  谭昭昭晃动着长出一截的衣袖,闷声道:“好了。”
  张九龄转过身来,看到她甩着衣袖,抿嘴笑了笑,前去牵了马来,扶着她上马。
  “后转。”张九龄道。
  谭昭昭坐在马上不明所以,张九龄耐心比划了下,“下山时,你会往下冲。”
  谭昭昭立刻明白过来,挪转着朝后坐好。
  张九龄翻身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扶住了她的腰,道:“坐稳了。”
  马扬蹄下山,谭昭昭人随即往后仰,来不及害羞,忙伏在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张九龄轻笑出声,谭昭昭脸一红,慌忙松开了些。马一个颠簸,她刚后仰了下,就埋进了他的身前。
  “别乱动!”张九龄呼吸沉了些,在她腰上的手臂跟着紧了紧。
  谭昭昭不敢再乱动了,鼻息间,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住,心头思绪涌动,兵荒马乱。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抬起头,发现他们早已经下了山。
  谭昭昭努力稳了稳神,道:“山下平坦了。”
  张九龄嗯了声,却并未动。
  谭昭昭鼓起勇气,正要说换个姿势,她看到后退的杨梅林,后知后觉问道:“咦,这里也有杨梅,先前为何要跑那么远去采摘?”
  张九龄顿了下,道:“这些是别人家的,不能采。”
  谭昭昭:“可是,你先前说这些杨梅不值钱,随便......”
  话未说完,便又撞进了他的胸膛。
  张九龄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羞恼:“别动!”
  第七章
  两人又回到了先前的别扭中,一路无话。
  回到家,在大门前刚刚下马,恰遇到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一同走过来。
  两人停下脚步见礼,止不住朝谭昭昭上下打量。
  张大娘子好奇问道:“大兄,嫂嫂,你们去何处了?”
  谭昭昭还礼,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张九龄的白色里衣,的确很不伦不类,不由得懊恼,都怪张九龄的洁癖。
  张九龄斜了眼谭昭昭,不动声色答道:“去摘了杨梅。你可是也要去摘,仔细倒了牙,你少吃些。”
  两人戴着斗笠,手上各自提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精致苇编小筐。
  张大娘子说是呀,探头去看张九龄手上的竹篮,喜道:“大兄既然摘了,分我与七娘一半就是。我正嫌弃晒,不想去呢。”
  戚宜芬笑望着张九龄,对张大娘子道:“反正不远,走不到半柱香就到了。莫非大娘子以为,大表兄与表嫂摘的杨梅要甜一些?”
  张大娘子咯咯笑,天真地道:“大兄,我尝尝你的杨梅可甜。”
  张九龄不动声色将竹篮拿开了,道:“有些甜,有些不甜。杨梅还未清洗过,如何能吃。”
  张大娘子没拿到杨梅,噘嘴嘀咕道:“大兄真是,杨梅长在树上,如何就脏了。”
  张九龄宠溺地拂了拂她的双丫髻,道:“切记莫要边采摘边吃,仔细吃坏了肚子。快去吧,早去早回。”
  张大娘子便高兴笑了起来,拉着戚宜芬道:“七娘,我们快去。”
  戚宜芬朝着张九龄与谭昭昭见礼,被张大娘子拉走了。
  谭昭昭走了几步回头,见戚宜芬也正回头看,对她笑了笑。
  戚宜芬忙回了她一个笑,匆匆转头与张大娘子离去。
  千山迎出来,牵着马去马厩。张九龄放缓脚步,催促道:“走快些,看甚呢?”
  谭昭昭突然促狭心起,道:“大郎又在看甚?”
  张九龄一愣,谭昭昭笑吟吟道:“大郎不看我,如何知道我在看人?”
  “淘气。”张九龄失笑道。
  谭昭昭继续道:“大郎可知人在看你?”
  张九龄深深望着她,道:“九娘可是要论道?”
  谭昭昭道不敢,“大郎读书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张九龄似乎哼了声,施施然进了院门。
  进门的影壁上,种满了绿色的地锦即爬山虎,满墙苍翠的绿。
  谭昭昭看了又看,道:“若是种紫藤就好了,这个时节花开得正茂。满墙的蔷薇亦也好看。”
  张九龄问道:“九娘喜欢花?”
  谭昭昭道:“喜欢。”
  张九龄道:“花开不长久,我多喜草木些。”
  谭昭昭哦了声,不负责任乱出主意:“那就用绢花,绢太贵重,用粗布做的花吧。木头,石头雕的花也行,坏了就换掉,长长久久。不过,哪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呢?花开有时,聚散有时。”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眼神探究。
  谭昭昭避开了他的视线,施礼告别:“我去换身衣衫。等收书的时候,我再来。”
  张九龄唔了声,谭昭昭便从穿堂进了后院。
  换洗完毕,眉豆进来收拾,白色里衣已经灰了几大块,估计很难洗干净。
  谭昭昭想了想,道:“里衣先洗干净。”
  张九龄若还要,便还给他。若不要,再做处置。
  眉豆想到张九龄的洁癖,笑嘻嘻道:“大郎待九娘真好,连里衣都给了九娘穿。”
  谭昭昭没好气道:“那是因着我衣衫弄脏了,共骑一匹马,他嫌弃我呢。”
  眉豆道:“杨梅处处都是,大郎偏生骑马带着九娘去到那般远摘。先前徐媪还来问过,说是娘子放心不下,恐大郎累着了。”
  谭昭昭暗自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张九龄志在天下,卢氏以后估计天天都睡不着了。
  歇息了阵,谭昭昭想早些用饭午歇。眉豆去拿了饭食来,几片炙羊肉,一碗汤饼,两只羊肝毕罗,一叠冬苋菜,加上几颗杨梅。
  冬苋菜就是后世的秋葵,谭昭昭不喜欢吃滑腻的菜,也吃不惯羊肝,便让眉豆将这两碟菜拿了下去,问道:“今日没做菠菱菜?”
  眉豆道:“菠菱菜贵重,向来难得。九娘若想吃,婢子再去灶房问问。”
  菠菱菜即菠菜,没曾想在大唐也属于精贵的菜蔬。倒是秋葵,后世比菠菜贵,反倒在大唐时,属于常见便宜的菜。
  有汤饼,有羊肉,还有饭后果子杨梅,谭昭昭很知足,道:“不用麻烦了,就这些吧。”
  眉豆迟疑了下,咬了咬唇道:“婢子去灶房拿饭菜的时候,见到有新鲜的葫芦,婢子去替九娘要一份来。”
  谭昭昭愣住,笑了下,道:“没事,别横生枝节了,你去用饭吧。”
  眉豆应是,端着毕罗与冬苋菜出去。到了门口,见张九龄走了过来,忙施礼让到一旁。
  张九龄看到谭昭昭已经在用饭,顿了下,对眉豆道:“将我的饭食一并拿来。”
  眉豆应是退下,谭昭昭见张九龄来了,忙起身招呼:“大郎还未用饭?”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盘腿坐下,打量着她面前的食案,问道:“怎地就这些菜?”
  谭昭昭道:“天热,没甚胃口。”
  张九龄唔了声,转头四下看了眼,道:“我让千山去库房拿套胡塌胡床来,摆在你的屋子里。”
  大唐不兴坐在高处,认为当众露出脚为不雅。跪坐久了有凭几,凭几并非让人坐,而是让人趴在上面放松。
  胡床胡塌矮归矮,坐在上面远比跪坐,或者盘腿坐要舒适。张九龄前院的屋子就放了一套,她每次前去晒书都跑得飞快,便是因着他那套胡床胡塌。
  谭昭昭苦跪坐已久,闻言高兴不已道:“有劳大郎了。”
  张九龄只感到眼前一花,谭昭昭平时也笑,却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怀过,眉眼弯弯,成了一道月牙,让人情不自禁跟着心生温暖。
  眉豆拿了饭食进屋,谭昭昭见张九龄面前的食案上,除了炙羊肉,毕罗,绿油油的菠菱菜外,还有蒸葫芦,一碗胡麻饭。
  谭昭昭收回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汤饼。汤饼的面片筋道,她倒也吃得欢快。
  大唐有分食,也有合食。胡塌胡床就是为了方便合食,一大堆人围坐在一起,像后世那样其乐融融用饭。
  张家向来是分食,张九龄从不与人一同用饭。谭昭昭很喜欢分食的规矩,既干净,还无需应酬。
  正奉行张九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谭昭昭见眼前的食案轻微动了动,两张食案合在了一起。
  蒸葫芦与菠菱菜,放在了两张食案中间。
  谭昭昭咬着木箸,傻呆呆看去,张九龄并未动饭菜,伸手去夹她碟子里的杨梅。
  “换着吃。”张九龄头也不抬道。
  手好像抖了下,杨梅没夹稳,掉回碟子里,带着另一个杨梅,一起滚落在地。
  张九龄赶紧探身捡起扔进渣斗中,杨梅汁在苇草编的坐席上留下两道印迹,他拿湿布巾用力擦拭,总算干净了。
  放下湿布巾,张九龄再去净手。一番折腾回来,看到谭昭昭还咬着木箸傻呆呆的模样,他坐下来,指了指饭菜:“还不快吃,等下凉了。”
  谭昭昭嗯了声,依旧吃着碗里的汤饼。张九龄用了几口胡麻饭,见谭昭昭没去动葫芦与菠薐菜,眉头微蹙。
  上次她吃菠菱菜时,眯眼含笑极为享受。吃到不喜欢吃的羊肝时,五官皱成一团,像是在吃毒药般,灵动又鲜活。
  张九龄眼神探究,打量了谭昭昭几眼,干脆拿了干净的木箸,将菠菱菜与葫芦,夹在了她的碗里。
  谭昭昭倏地抬眼看去,张九龄眸色暗沉,问道:“可是不食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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