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言外之意,他只想承贺震的人情,没想过将褚昉牵扯进来。
褚昉本想说现在反悔也不晚,但想陆徽少年意气,如何受得了他这话,他果真噎他两句,他定掉转马头回家,从此更恨上了他这个姐夫,遂也只好咽下话,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金吾卫狱紧临皇城,褚昉让陆徽在城门等候,自己进宫面圣。
“不会太久。”怕陆徽等的心焦,褚昉进宫前特意交待一句。
“有劳。”陆徽笔直的脊背微微躬下,浅浅作了一揖,谦和有礼,也带着疏远冷淡。
褚昉好像看到了少年时的周玘。
他闷闷嗯了声,进宫去了。
陆徽这才抬眼去看他背影,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每一步踏出去都落在了实处,稳稳当当。
这就是父亲口口声声叫了多年的贤婿,现在连长姐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光,二姐也改口叫他姐夫。
他不能指责父兄和姐姐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阅历,自然就有他们识人辨物的判断准则,他不奢望改变他们,只求坚持自己。
便是所有人都放弃元诺哥哥,对他不闻不问,他也不会。
他认的第一个字、写的第一个字、作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元诺哥哥教的。
当初长姐出嫁,元诺哥哥病重醒来后,他一度不敢再去周家,他以为元诺哥哥恨上了父亲,从此再不愿理他,可是过了几日,元诺哥哥竟然亲自找来陆家,要他交上他之前布置的功课。
那时的元诺哥哥刚刚有些好转,才能下床走动,脸色煞白,还总是咳嗽,却对他说:“学业不可荒废,一切照旧。”
父亲虽然阻断了长姐和元诺哥哥的姻缘,但并没继续干涉他和元诺哥哥的来往,他仍旧常常去周家,周家伯父伯母和其他两位哥哥也未曾因为父亲行事迁怪于他,仍是和善相待。
从三岁第一次见元诺哥哥,他尚不记事,但听长姐说,那时他便常常跟在元诺哥哥身后,学他走路,学他作揖,学他说话,连他喝药皱眉、生病咳嗽都学。
一学就是十有余年,他去嵩岳书院读书,元诺哥哥在病中,未及相送,事后给他去了封信,一番勉励。
“汝方三岁,汝姊托汝学业于我,我知她用心,非劳我授汝于学,盖驱我孤独颓靡之态耳,汝姊言,汝好学我,我当以身作则,不可误你……忽忽十年,不敢负汝姊之托,今汝东去嵩岳,天下士子咸集,胜我者不知其几何也,盼汝专心用功,扬名之根基,便在此时。”
后来他听闻长姐和离,本以为能等到元诺哥哥和长姐的喜讯,却收到元诺哥哥被圣上赐婚的消息,他写信询问缘由,却石沉大海,直到后来他自书院回家探亲,去拜访元诺哥哥,他没有提这事,元诺哥哥却望着昏黄的天光,扼腕叹了句:“一步迟,步步迟,昭文,要快些成长啊。”
此次元诺哥哥入狱,他跟长兄打听过缘由,长兄语焉不详,只说事关天家,要他别多问。
元诺哥哥若有罪,该依律审问,而后定罪处罚,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着是何意思?
陆徽正思量,忽听到一句“走吧”,抬眼,褚昉已到了跟前。
他跟圣上说了什么,竟这么快就得了允准?陆徽虽好奇,却没开口问。
外头冷风刺骨,进了牢狱也并没缓解多少,阴暗逼仄的空间压抑地让人心头生闷。
这处金吾卫狱中关押的人很少,没有其他牢房里惯有的糜烂之味和颓丧呻·吟之声,但隐约能听见斥责之声。
狱吏看过圣上的谕令,带着二人朝周玘牢房走去,距离越近,那斥责之声越清晰。
“你以为你中过状元、当过宰相就了不起了?敢忤逆圣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就你这张脸值钱,没有郡主求情,你早被拉出去砍了,能好吃好喝活到现在?”
“你也不过就是个出卖色相的小白脸,端着那么高的架子做甚?还当自己是独得圣上青睐的宰相呢!”
随即,牢房内传来一阵哄笑。
陆徽攥着拳头,加快了脚步,越过褚昉,循声找了过去。
牢房未上锁,两三个狱卒围着周玘,正笑的开怀,地上倾倒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旁边一片湿渍上稀稀疏疏躺着几粒寡淡白米。
陆徽进门,一脚踹倒了笑的最大声的那个狱卒,扑过去骑在他头上,一阵乱□□加。
其他两个狱卒猝不及防,想扑过去帮忙,但见褚昉沉着脸进来,想是得了圣上授命,一时不敢妄动。
“你什么人,凭什么打我!”狱卒见陆徽装扮,想是有身份的人,不敢还手,只是高声叫嚷着。
“昭文,住手。”周玘冲过来按住陆徽肩膀。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陆徽正在气头上,才不听劝,一把推开他,按着狱卒脑袋朝他脸上又抡了好几拳。
“安国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
领褚昉前来的狱吏不知陆徽身份,也不敢动他,只是半带央求地看着褚昉。
褚昉上前一步,抓着陆徽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他力道很重,陆徽无法相抗,在被提起来的同时挥脚又踹了那狱卒几下,恶狠狠道:“你再骂!”
挨打的狱卒被另两个狱卒捞起来,在狱吏示意下忙离了牢房。
陆徽红着眼,追着那狱卒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们,才把目光落在狱吏身上,似在警告他以后不准欺负周玘。
那狱吏见他年少,又如此冲动,避开他目光,对褚昉哈腰道:“安国公,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我便先行告退。”
待那狱吏走了,褚昉才看向周玘,他穿戴还算整齐,只是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看上去虚弱的很。
想到那倾倒的米汤,褚昉便知他过的什么日子。
方才狱吏一句“奉命行事”,看来圣上很清楚牢里的规矩,约是知道狱卒们会顾忌周玘之前的荣宠,好吃好喝伺候着,遂特意放了狠话,狱卒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嘲弄于他。
圣上就是要周玘尝尝坐牢的真正滋味,叫他知道,没有这一身荣宠,他什么都不是,圣上铁了心要挫他的傲气和风骨。
褚昉吩咐狱吏备一桌好菜,在胡乱铺着的杂草上坐下来,示意周玘坐他对面,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陆徽,“我要与周相谈事情,你是在旁听着,还是回避?”
陆徽整理了下方才打架弄乱的衣袍,捋了捋裘衣上的大毛领,恢复温润的书生模样,问他:“我是否必须回避?”
褚昉淡淡一笑,看来陆家小弟很清楚,他是可以留下来的。
他看看旁边位置,对陆徽说:“坐吧。”
褚昉与周玘所谈之事正是他之前向圣上提议的募兵制,至今未有决断,只因谏官和政事堂其余宰相均不同意,圣上也有多番顾虑,这事便搁置下来。
褚昉今日进宫,言自己茶饭不思深觉此计可行,一日不定便一日不能安心,不惜搅扰圣上新年也要求见,圣上念他忧国忧民之心甚可嘉,准他见周玘一面,讨论此计。之前周玘也未表态,他若能有理有据说服周玘同意,年后开朝,此计还能再议。
褚昉此举一来为国事,二来,也想试探圣上对周玘的态度,既还叫他参与政事,也很重视他的意见,说明圣上只是要挫磨他,不曾放弃他,如此,褚昉再提陆家小弟同来的事,圣上应不会介意。
褚昉和周玘谈事,陆徽在旁为二人添茶,偶听到某处,会抬眼看褚昉一眼。
陆徽自幼受教于周玘,对他的学识一向深以为敬,故而今日听他所言,字字珠玑也不觉意外,但对褚昉,他相信他亦是有才学的,但真正见识到他面对朝事的灼见和谈吐,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褚昉是有成见的。
难怪父亲会喜欢这样的女婿。
但他还是更喜欢元诺哥哥。
周玘说了会儿话,忽抬手用力按着眉心,神情很是痛苦。
“元诺哥哥,怎么了?”陆徽问。
“没事,头疼犯了。”他自上次受伤后,便有了头疼的毛病,之前只是偶尔,入狱后,大概牢狱阴冷,头疼犯的频繁了些。
“我去找大夫!”陆徽腾地站起来。
“不必,过会儿就好了。”周玘勉力给他一个笑容,示意他坐回去,边揉着眉心边对褚昉说:“安国公,此计我早就考量过,是可行的,但要诸相都同意实非易事,且不说此事本就关系重大,单政事堂的风气就足以扼杀此议。”
褚昉今日来并不是非要一个结果,见他如此痛苦,说道:“这事容后再说,你先休息,昭文……”
“有话跟你说”还未出口,周玘摆手,“我有一计,你且听听。”
周玘说了斟酌许久的废多相议政、权归一人之策,还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步骤办法。
褚昉听罢,面色微变,看看陆徽,又对周玘道:“事关重大,等你出狱再说。”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带陆徽见周玘,没想真与周玘讨论朝政,周玘所言事关重大,一旦达成之后,短期之内确实利大于弊,很多政议能够快速决断贯彻,于处理当下疲靡之象大有裨益,但长此以往,势必会养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
“你怕了?”周玘眼角堆上几分清浅的笑意,看着褚昉,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挑衅。
褚昉眉心微微一揪,事关国运,他自然存着敬畏之心。
“你该清楚,圣上现在,需要一个文武兼治的权相。”周玘看着褚昉,“你堪当此任。”
褚昉亦审视着周玘,他意欲将他推上权相之位,当真只是因为情势所迫?
陆徽在他们说到废多相议政之时已经自觉到门口放哨,此刻见他二人对峙不语,想来商谈无法继续,遂咳了声,打断道:“安国公,我有事要与元诺哥哥说,可否请你稍作回避?”
褚昉也不欲继续此话题,出了牢房。
他直接去了前头,见那个被打的狱卒鼻青脸肿,此时正斜眼看过来,遂朝他走去。
那狱卒不禁后退两步,以为褚昉又要找他不是,高声说道:“我是奉命行事,你就是告到圣上那里,我也不怕!”
“不怕?”褚昉哼了声,“你真是蠢不可及,莫非你想圣上承认,他授意你虐待他最看重的臣子?”
那狱卒大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
“长点脑子,适可而止,别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话虽是对那受伤的狱卒说的,褚昉却扫了一眼所有狱卒。
圣上现在气头上,要挫磨周玘,话说得狠了,狱卒们果真照办,周玘出了差错,圣上第一个办他们。
也不知陆徽和周玘到底在说什么,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他身上的裘衣也留在了牢房内。
褚昉没有多问,只是要解下自己的裘衣给陆徽,被他拒绝了。
“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裳。”
清清淡淡的语气,褚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嫌弃,他皱皱眉,快速穿回裘衣,一眼不再看陆徽,出了大狱。
叫陆家小弟冻着吧,冻坏了,陆鸢要怪也只能怪周玘头上,他这个姐夫半点错都没有。
一辆马车停在大狱外不远处,褚昉认出是自家马车,走近看,竟是陆鸢。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看着陆鸢嘴唇发紫,小脸儿冻得通红,褚昉快步走近,解了裘衣罩在陆鸢斗篷外面,拉着她往马车里去。
“昭文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
一上马车,陆鸢急切地问了句。
不等褚昉回答,马车外传来陆徽的声音,“长姐,我先回去了。”
“站住!”陆鸢撩开车帷,打量陆徽穿的单薄,训斥的话咽了回去,“上来,我们送你。”
天气确实冷,没了裘衣御寒,陆徽才出牢门就打了几个寒颤,怕褚昉瞧见才硬撑着,此时长姐邀他上马车,他便未再推拒。
马车宽敞,褚昉和陆鸢并肩而坐,陆徽坐在他们对面。
当着褚昉,陆鸢没有训斥自家弟弟,只是拿眼盯着他。
“你耳朵怎么回事,受伤了?”
方才陆徽打那狱卒,被挠住了耳朵,他当时无甚痛感,没当回事,且他之前穿着裘衣,毛领厚重,褚昉也没留意他耳朵被人抓伤了。
早知陆徽受伤,该处理干净再出来的,如今竟叫陆鸢撞个正着,倒像他不负责任,没把人护好似的。
陆鸢坐去小弟一侧,察看过他的耳朵,见外耳廓上有一道小口子,血渍已经凝固,无甚大碍,才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