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褚昉按下书,嘴唇微动,却欲言又止,终是只抿抿唇,闷哼出一个“嗯”字。
  陆鸢并没深究褚昉神情中微妙的别扭之色,带着青棠往外走,将出房门,听身后人问:“年礼带齐了么?”
  陆鸢转身答:“带齐了。”
  心中却生疑虑,褚昉从不过问家宅琐事,缘何过问起她回陆家的年礼来?
  褚昉略一沉吟,见陆鸢要跨出门去,又问:“给元郎、二郎的压岁红封带了么?”
  “带上了。”陆鸢只好再次回身答话,这次却没立即转身离开,而是看着褚昉问:“国公爷还有其他交待么?”
  其他交待?褚昉沉着脸,他已说到如此明白的地步,凭她蕙质兰心,竟领悟不出他真正的意图么?
  只差一个台阶了,他铺垫了这么久,该她递上最后一级台阶了。
  褚昉抿唇不语,听陆鸢道:“若无吩咐,那我就去了。”
  言毕,她已跨出房门,并不知孤身留在房内的褚昉腾地站起身来,眉心拧成了疙瘩。
  陆鸢甫一进家门,就见两个侄儿穿着大红袍子,像两团暖融融的飞火朝她扑来。
  不及进屋,两个小郎子在院子里便给陆鸢磕头拜年,吉祥话说了一筐,笑呵呵拿着压岁红封跑走了。
  陆敏之见褚昉没来,心中不痛快,对陆鸢说道:“你就不能说几句软话,央照卿同来吗?”
  陆鸢还未答话,陆鹭替姐姐不平:“说软话有用么?你当初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若不是姐姐这两年在褚家鞠躬尽瘁,你以为安国公会轻易放过你!”
  “你!没大没小!”陆敏之一甩袖子,怒容斥责女儿道。
  “老东西!不理你!”陆鹭冲父亲哼了声,拉着姐姐向闺房去,“咱们去换衣裳,一会儿去祆祠祭祀阿娘。”
  陆母是康居国人,信奉祆神,陆鸢姊妹逢年过节或者母亲忌日都会去祆祠为母亲祷祝。
  陆鸢劝妹妹先行回房,邀父亲至厅堂议事。
  她先将丝道商贾被困碎叶城前因后果及当前朝局说与父亲,而后将自己想好的对策、规划好营救路线的舆图交给他,又说:“安西节度使派出的信使已在路上,大约五日后便会进京,如今尚在新年,圣上就算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也得大半月时间,且今上新登帝位,意在安内,志不在拓边,定不愿倾注太多精力在其上,爹爹若及时献上此计,定能得圣上青眼,重回庙堂也不是不可能。”
  陆敏之看过女儿手书的策论和舆图,便知此计可行。她提议向商贾募资就地雇佣西域胡兵,省时省力,还标出了几条新辟商道,多线并进,出其不意,不止能顺利实施营救计划,若指挥得当,一举击退东进胡人,使安西四镇免受战火牵连也不在话下。
  唯有一桩,向商贾募资怕有些难度,但陆敏之清楚,这对女儿来说反而是最简单的事,只看她愿不愿意费这个心思。
  “募资一事,你如何解决?”陆敏之问。
  陆鸢道:“我已命人调查过被困商贾的身家,令其家眷量力出资,余下部分,由康氏商队先行垫付,待此事过后,再由商户偿还。”
  外祖将大周境内的康氏商队交由陆鸢打理,她可以做这个主。
  “你不怕这钱有去无回,打了水漂么?”陆敏之问。
  陆鸢淡然一笑,“做生意嘛,哪有稳赚不赔的,再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钱收不回来,爹爹的官禄能回来,也值了。”
  陆敏之忖了片刻,又问:“你为何突然在乎我的仕途了?你不是最恨我利用你们谋官途吗?”
  陆鸢冷笑了下,“爹爹,我以为你不知我们厌恶你这般做呢?”
  陆敏之不防被女儿刺了下,面色一沉,不说话了。
  陆鸢这才说:“你荣光了,我在褚家的日子也好过些。”
  陆敏之忽地叹口气,温声道:“照卿他还是责难你么?”
  “爹爹会在乎么?”陆鸢音色冰冷,目光亦如霜雪。
  陆敏之被戳中心窝痛处,怒道:“你毕竟是我女儿,我如何能不在乎你死活!”
  陆鸢冷冷一笑,叹了一息,似有些无奈妥协,又似释然无谓,“虎毒不食子,我就当爹爹说的是真话,只盼爹爹下次别再以死相逼。”
  陆敏之怔住,看着陆鸢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不懂,我怎会害你。”
  陆鸢没再多说,她知道父亲自诩慧眼识人,认定褚昉是个君子,是个良婿,定要牢牢握在手里。
  她出了厅堂,望向蔚蓝的天空。
  今日天气好,晴空万里,白云摇曳,让人瞧着便心神清明。
  陆敏之站在女儿身旁,也望了望天,忽然说:“阿鸢,你很像你阿娘。”
  都是聪慧通透如冰雪的女子。
  陆鸢似笑非笑,叹声:“是啊,都所嫁非人。”
  陆鸢步下厅前石阶,留父亲站在那里气急败坏:“你怎么说话呢,真是把你们姊妹俩宠坏了,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陆鸢脚步未停,让父亲真正急眼的还在后头呢,等他献计之后就会明白,他早已入局。
  陆鸢回了闺房,陆鹭已经等她许久,嗔道:“你跟那老东西说什么悄悄话呢,快换衣裳。”
  去祆祠祝祷不能穿汉民服饰,陆鹭早已换上一套雪色胡裙,拆了发髻辫成匀称的小辫子,辫子上簪饰小金花,头戴一顶雪绒小帽,帽沿滚边绣着红丝连珠纹,俏皮可爱,让人眼前一亮。
  陆鸢已为人妇,不能再穿圣洁雪色,陆鹭为她备了一套象征光明之火的金色胡裙,裙摆上绣着孔雀翎,华贵大气。
  姐妹二人换好服装便去了城西的祆祠,循着祆正指引为母亲祝祷后,陆鹭便加入了祠中正在举行的祈福会。
  不似中原追忆亡者的肃穆哀恸,兴胡祈福皆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怡然欢快。陆鹭一身雪裙围于诸胡中间,心应弦,手应鼓,回雪飘飖作胡旋舞。
  陆鸢则拿了自褚家带来的药渣请祆正帮忙勘验其中成分。祆正兼采东西医术,尤擅辨药认方,很快认出其中几味药材,与陆鸢的药方相比确实多了一味相克的药材,若长期饮用,不止能让女子终身不孕,还会导致慢性中毒,容颜早衰。
  陆鸢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
  出得门来,陆鹭浑然不知姐姐心事,扯着她手臂一起跳舞。
  鼓乐太欢快,陆鹭的笑容太有感染力,陆鸢暂且抛去烦恼,踏着轻快明亮的节奏翩翩作舞,一如当年她跟随外祖行走丝道时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祆祠大门外,贺震抱臂倚在门口,满面悦色看着轻盈如仙的心上人,褚昉则站在他身旁,神色极不情愿。
  “你看够了没有?”褚昉不耐烦地问。
  他闲来无事,约贺震喝酒,竟被他强行带来此处,原来这小子早就打听到陆氏姐妹会来此处祈福,厚着脸皮找来不算,还不由分说拽上他一起。
  这里是祆祠,汉人不得随意进出,贺震就兴致盎然站在门口,看着陆鹭呵呵傻笑。
  “将军,你见过长姐这般模样吗?”贺震突然转过头来问,却不等褚昉回应,又转过头去继续看陆鹭,却说:“阿鹭倒是没变,还是这么好看,就是长姐有点不对劲儿,不像以前古板严肃。”
  褚昉皱眉,“你说什么?”谁古板?
  贺震没留意褚昉的不悦,接着说:“总感觉长姐这个人好复杂,叫人看不透,将军,你要不帮我求求情,别让长姐阻我求娶阿鹭?”
  褚昉冷道:“你倒说说,如何复杂?”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贺震应付道。
  才说罢,他突然高声唤了句“阿鹭”,原是陆鸳姐妹已辞别祆正朝门口走来。
  褚昉莫名抬步想躲。
  但祆祠周围一片空旷,根本没有藏身之地,而且,贺震一定会出卖他。
  无处可藏,褚昉只好故作淡定从容,面无表情地站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鹭毫不客气地瞪着贺震,莹白胜雪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嗔怪,不仅不讨人厌,反娇娇俏俏,惹得人想去哄她。
  贺震愣了下,看褚昉一眼,立即有了主意:“将军来接长姐,我们恰巧碰上,就一道来了。”
  褚昉僵立:“……”
  陆鸢姐妹一听就知贺震扯谎,却也没再深究。
  “国公爷,我的衣裳还在家中,须回去换下。”陆鸢冲褚昉施行一礼,容色恭顺,与方才踏歌起舞的女郎判若两人。
  褚昉这才看向陆鸢装扮,只觉得有光袭来,似明珠耀目,不由心头一动,却随即收回目光,冷淡地哼出一个“嗯”字。
  贺震只觉奇怪,将军好像也变了个人?
  启程回陆家,陆鸢姐妹乘马车,褚昉与贺震各自骑马,褚昉孤身打马在前,与陆家姊妹的马车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贺震则跟在马车旁边,驱马缓行,与陆鹭隔着窗帷说了几句话后,竟兴致勃勃背起《竹书纪》来,要陆鹭随时指正。
  陆鹭虽没有回应,但面色怡然,瞧着并不反感贺震此举。
  陆鸢朝马车外扬扬下巴,压低声音问陆鹭:“你是何意思?”
  “左右无事,陪他玩玩呗。”陆鹭绕玩着自己的小辫子,无所谓地说。
  陆鸢盯着妹妹看了会儿,见她心虚地不敢与自己对视,忽而笑了。
  妹妹年纪虽小,好歹掌管着陆家一半生意,做事有分寸。
  “阿鹭,帮我做件事。”陆鸢拉低妹妹冲她耳语一番。
  回到陆家,陆敏之见褚昉竟然亲自相送,愣了片刻后立即热情地把人往厅室请,贺震虽想留下,但毕竟不是陆家正经女婿,又是过年省亲这样的日子,不好再留,遂先走一步。
  陆鸢回房换衣裳,陆敏之则邀褚昉喝酒小叙,二人一推一拒,不小心撞倒了一旁的凤首酒壶,洒出来的酒沿着桌案流下,恰在褚昉袍子上洇了一片。
  褚昉又皱了眉。
  陆鸢瞧见这一幕,忙把人带去闺房,要他宽下外袍稍作等候,拿了袍子去处理。
  怕他冷,陆鸢特意拿出一条绒毯给他御寒。
  褚昉却从衣柜里瞥见了她方才穿着的那条胡裙。
  她穿那套胡裙真好看,像落凡的仙子。可是,她竟不带回去么?
  褚昉不由自主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想将衣裳拿出来,却不防衣裙过长,竟将放在衣柜底下的一个绣花袋子扫落地上。
  打开一看,竟是一只猴子布偶,便是她在巍山文庙祈福射下的那只。
  上面还绣了字。
  第24章 事关子嗣
  ◎陆鸢主仆苦肉计,意在陷害别人◎
  布偶上绣了字: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前十二个字都已绣好,最后两个字只描出轮廓,未及填绣。
  褚昉没见陆鸢做过女红,不知她还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如此温柔小意,在一件布偶上下如此精细的功夫。
  不过,仔细想来,若是当生辰礼物送予他,确实该精致一些。
  就像那只银地金字的书签一样。
  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她竟如此喜欢这句箴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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