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翌日朝堂之上,又是太后与摄政王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底下的廷臣们个个恨不得变成一只鹌鹑,以免被引火烧身。
  起因是太后提起尊祖制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原本按祖制行事倒也无可厚非,没想到摄政王绷起脸,竟不留情面地指出如今国库空虚,不得劳民伤财。
  太后也是软硬不吃地奇女子,既然摄政王不同意的,非要与他对着干,看得大臣们连连摇头,心道,这太后虽有几分智慧不假,可性情到底过于鲁莽,难成大事啊。
  幸好摄政王是个稳重的人,否则这朝堂不就乱套了嚒。
  如此僵持了半天,那个老练圆滑的郦首辅才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却是附和嘉月的话,“娘娘尊祖制行事,老臣绝对支持,摄政王说的虽也是事实,不过,前几年朝堂瞬息万变,有些事情确实是一拖再拖,不得再一成不变了。”
  “郦首辅说得不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是河清海晏之时,又无大兴土木,莫非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摄政王如此抗拒,朕可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臣一心为大绥着想,怎么到圣淑嘴里臣竟成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了?”
  眼看两人又得吵起来,郦首辅立刻道:“摄政王息怒,老臣省的您深谋远虑,但是……老臣还是赞同娘娘的话,此时不做,又要拖到几时?老臣有个建议,还请摄政王听老臣道来。”
  “郦首辅说吧。”
  “这件事,就由户部着手调查,监察院负责监督,您觉得如何?”
  燕莫止还没开口,却听年幼的皇帝乍然出声道,“朕觉得不妥。”
  郦首辅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收敛下去道,“皇上为何这么说?”
  “户部出了岔子,却由户部着手调查,岂不是有失公允?”
  他说话声音不大,可如此直白的话却有如金子掷地一般,令底下的群臣感到哗然,连嘉月和燕莫止也是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嘉月喝了一声,“皇帝。”
  陈尚书一脸惶恐地站了出来,“请皇上明察,户部一向按规矩办事,这顶帽子,老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陈尚书劳苦功高,谁都看在眼底,是皇帝一时口快,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说是吗,皇帝?”
  宝座之上的皇帝这才发觉自己被点了名,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暗暗攒紧了双拳道:“是朕失言,陈尚书莫恼。”
  “老臣不敢。”陈尚书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
  “平身吧。”
  “谢皇上。”陈尚书说着,刚欲起身,没想到脊椎传来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痛从后腰蔓延了开来,他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好半晌,才扶着后腰站直了身体。
  嘉月的眸光透过那一方帘子瞟了过来,将那一举一动纳入眼底,于是开口关怀道:“陈尚书身体不适?”
  “多谢圣淑挂怀,老臣的腰椎不好,老毛病了。”
  嘉月道:“陈尚书年迈,确实应该休养生息,不过户部的事,没有谁比得上你熟悉了,既然这件事已经定了下来,那么朕有一个建议,由摄政王着手调查,户部全程配合协助,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臣子们纷纷用余光偷觑宝座上那个脸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郦首辅却率先开了口:“圣淑英明,臣没有意见。”
  于是半数的人也躬身道,“臣等也无异议。”
  嘉月又将目光挑向了燕莫止,“摄政王呢?”
  他侧过脸,视线与她撞到了一起,定了一瞬才道:“既然诸位卿家都没有异议,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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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糖霜莲蓬
  第三十五章
  初夏的微风不凉不燥, 摇曳着顺宁宫前的那片翠竹,昨夜簌簌下了一夜雨,今早醒来, 竹叶碧油油的, 空气被洗刷一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芬芳。
  趁今日天气不错, 嘉月便设宴邀了顾星河夫妇,自从顾、蔺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 顾星河更是平步青云, 不仅入了内阁, 而且更是兼任了太傅一职。
  嘉月让人把酒菜摆到了亭中央, 八角的亭子每面都半卷了竹帘, 外面又是花团锦簇, 微风拂面, 令人神清气爽。
  今日的楚芝穿了一袭枫红色的齐胸襦裙, 外罩了一件石蕊的细纱半臂, 一头黑发挽成了拔丛髻,中间别着一朵新鲜的山茶花, 左右两侧右插了几只镶嵌着玛瑙的金笄,修长的脖子上则挂着一串珍珠玛瑙的软璎珞。
  双颊上比之前丰腴了不少,清澈的瞳仁里泛着熠熠的微芒。
  再看顾星河,虽然他那张清隽的脸依旧波澜不惊,然而仕途高升, 整个人亦是多了分春风得意的劲头。
  嘉月眸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这一双璧人模样性情, 简直天造地设。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先行在上首坐了下来道, “都坐吧!今日没有君臣,权当家宴,顾銮仪,你也不必拘束。”
  顾星河叉手道是,跟着楚芝一块在下首落座。
  按辈分,嘉月亦可拿大,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她妹妹,另一个是她的妹夫,虽然按年岁来说,顾星河反而要比她大了三岁——谁让他娶了自己的堂妹呢!
  楚芝刚抿了一口酒,手背就被顾星河摁住了。
  嘉月假装没看到两人腻歪的一幕,自顾自地也轻呷了一口。
  楚芝轻笑起来,没头没尾道,“我前几天还在书房里搜到一沓旧帖子,是阿姐的字吧?”
  “什么帖子?”
  顾星河抬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解释了一遍,“是这样,臣前些日子从牙行里置下了怀庆北巷的府邸,如今单搬到那边去住了。”
  “怀庆北巷……”
  即便他说得含糊,她也能听出那言下之意,他买下了昔日的公主府,如今那块地方,成了他顾家的府邸。
  嘉月脑海里闪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很快便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云淡风轻道,“那府邸多年未曾修缮,已经很残旧了吧?”
  “并非如此,只是园子里的树木有些枯拜而已,入住前请人修剪了一番,再新种了些树木,到如今已经欣欣向荣了。”
  “是吗?”
  “臣不敢扯谎,娘娘有空,不妨来家下参观一番,届时您便知道了。”
  楚芝跟口道,“是啊,阿姐,下次你来,我必定亲自下厨招待你。”
  嘉月笑,“你还会下厨?”
  “那是自然,以前在丰州时,姑母最喜欢我做的酸红藕了,等在过不久,嫩藕上市,到时候你来,我做给你吃……”
  这么多年,楚芝被姑母姑父教养得很好,嘉月从她身上能体会到那种纯粹的温情。再观妹夫,看着也是个务实的人,这么柴米油盐的一通碰撞,恰恰也是最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她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再搁下酒盏时,赫然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顾星河直视着她,见她目光调转过来,也没收回去。
  嘉月倒未觉得那眸光侵犯,心头反而生起一点疑虑来 ,那怀庆北巷与皇宫离得不算近,上朝上值诸多不便。他为何选中了这里作为府邸?
  酒意登时上了头,再定睛一看时,眼前已浮现了重影,她用力眨了眨眼,直言不讳地把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顾灵运,你认识吗?”
  他敛下眼皮,沉吟片刻才道,“他是臣的叔父。”
  嘉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而转过来看楚芝,见她轻点螓首,这才确定他没有说谎。
  她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却不知怎么问出口了,只好随口问了一句:“那他身体康健吗?”
  没想到他的话再次令她吃惊,他淡然道,“他已经去世多年。”
  “是吗?”因为脑子不太清醒,她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不知……多年是多久?”
  “臣那时年纪尚小,记不太清了。”
  楚芝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给她夹了一块胭脂鹅脯道,“阿姐,你是不是喝醉了?快吃点肉,不然等下胃里烧起来可就不好受了……”
  嘉月嗯了一声,提箸把肉送到嘴边,慢慢地嚼了起来。
  吃罢饭,夫妇二人便辞别离去,嘉月被忍冬和春桃一左一右地搀回了房里,一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嘉月正想让人查探一下顾灵运此人,刚把春桃唤来时,就见乾礼宫的人神色匆匆地疾行而来。
  她拧起了眉,改而对春桃道,“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春桃很快去而复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回娘娘,乾礼宫的佘公公说,皇上的咳疾又发作了,今儿早膳还没用,肺都快咳出来了,乾礼宫的人怎么劝,都不管用,佘公公请娘娘拿个主意,该如何是好?”
  从去岁入冬伊始,皇帝犯了风寒,这咳嗽便一直不曾断过,没想到小小的风寒竟是发展成了这副境地。
  “太医怎么说?”
  “太医院给皇上开了药方,可皇上嫌苦,自是不肯用……”
  嘉月倏而想起前几日进贡的那几筐雪梨来,于是吩咐道,“让御膳房多熬几罐雪梨膏送到乾礼宫来。”
  说完又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乾礼宫一趟。
  近来皇帝脾气阴晴不定,嘉月知道少不了被周围人教唆,于是把他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更是让人暗中盯着郦延良的行踪,然而发现他除了上值,连府邸都极少出。
  不过,他郦延良要做的事,倒也不需要亲力而为,自然有一堆人上赶着替他办事,这么盯着,倒是耗费了不少人力,于是撤去不少眼线,只留了几个人盯梢而已。
  嘉月移驾到了乾礼宫时,因时辰还早,其他人都在忙着扫洒,听到春桃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不迭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纷纷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拂手道,“平身吧,皇帝怎么样了?”
  “娘娘,您快来看看吧,奴才也是没法子了……”一名小太监说完,径自引了嘉月穿过小穿堂,进了东梢间。
  嘉月甫一踏进门,便忍不住皱起了鼻子,“皇帝咳疾未愈,怎可用如此浓烈的沉香,换成龙涎香吧。”
  小宫女应了声喏,踅身揭开炉盖,用铜镊换下了沉香。
  嘉月继续往里走,绕过落地罩,这才见到歪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皇帝一见到她,立刻吃惊地把书塞到了薄被下,从榻上翻身下来,边咳边道,“儿臣参见母后。”
  她的目光扫过被子底下蓝色的一角,走到南炕边上坐了下来,“皇帝不必多礼,看什么书呢?”
  “在看……”他大大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犹豫,“史记。”
  “史记?”她眉峰一挑问,“看到哪了?可有什么心得?”
  “看到……”他眼珠子转了转,咽下口水回,“礼运大同篇。”
  她轻叹了一声,“礼运大同……这不是礼记嚒?”
  “这……”他眸子里盛满惊恐,一道浊气浮到了嗓子眼来,便捂起嘴咳出了一连串,胀得那张小脸都通红了起来。
  嘉月眼神一瞥,示意春桃拿过那本书。
  “皇上,奴婢得罪了。”春桃说着,便一把上前掀开被子,拿出了那本画册,她面露惊讶,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那厢的皇帝双膝忽地一软,咚的一声跪到了金砖上,“母后,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嘉月翻开册子一看,竟是一本鬼怪杂谈,目光再度望向跪在地上的皇帝时,只见他脸色煞白,抖如糠筛,毫无主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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