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想来她这阵子受到世家排挤刁难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倒也不意外。堂堂的摄政王,底下的势力亦是不能小觑,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上赶着做他的眼,做他的耳。
  “谁?”
  他眸色黯了黯,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顾銮仪。”
  嘉月心头却浮起一丝疑虑,据她所知,他之前掌管九门,和顾星河打过不少交道,那也仅限于公事而已,她派人留意过,这两人私交甚浅,只能算是个同僚。
  见她眉心微蹙,凝神思考着,他不禁笑了起来,“娘娘觉得此人如何?”
  嘉月一脸赞赏,嘴角含了一抹浅笑道:“权通达变,稳重老成,是个难得的将才。”
  那笑容落入他眼里,像是一滴浓墨坠入了心湖,墨色一点点扩散出来,到最后整个胸腔都被填满。
  想起他安插在顺宁宫的眼线来报,说太后近来时常召见顾銮仪,有时候宫门下钥还召见入宫议事。
  他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把顾星河变成了第二个他?
  他五指缓缓收拢成一个拳,胳膊支在炕桌上,宽大的身子骤然欺近了过来,慵懒又带着几分磁性的声调像是会蛊惑人心,那深邃的眸子也恍如渊谷,“那么臣与之相比,又如何?”
  “你……”她蓦然咽了咽口水,脖子也止不住朝后仰了几分,舌头打结道,“你为何要和他相比较啊?”
  他见她迟疑,这才拉开了距离,眉骨微动,语气却冷了几分,“他也做了娘娘的裙下之臣?”
  嘉月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敛去。
  “娘娘这回又仰慕谁的英姿?”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嘴角却讥诮地笑着。
  她心口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伸手指着他,指尖却在哆嗦,“放肆!放肆!”
  红馥馥的唇气得微颤,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
  他一下子会悟过来,原来他是误会她了。
  “娘娘息怒,是臣心胸狭隘,妄自揣测,”他屈膝跪伏在她脚边,仰起头看着她,“娘娘有心火,要打要骂都是该的,臣甘愿受罚。”
  她眉间打结,眸子里像淬了毒,“你监视本宫?”
  他掩下长睫,声音像平静的湖水,“臣怕娘娘应付不来,便差人留心顺宁宫的动静,臣一回京,那些人便都叫撤了。”
  嘉月哼了一声,“既然你对本宫的动态了若指掌,难道你就不知本宫处心积虑给顾銮仪和乐融县主牵桥搭线?你的属下都是废物?”
  他乌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收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娘娘说得没错,都是臣的不是。”
  嘉月见他认错倒还诚恳,心头那股盛气这才抑平了些,却仍有一点微愠的火舌煨着她胸腔,于是顺势而道,“别急,本宫也有话要问你呢。”
  他笔挺地跪着,纹风不动,“娘娘请说。”
  她凝住他,徐徐道来,“去年腊月初三夜,到永熹宫来,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的借口吧。”
  他默了片刻,没有隐瞒道了一声是。
  “那夜里,燕无畏召你入宫,屏退众人,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嘴角忍不住抿成一道直线,狭长的深眸里似有惊涛骇浪一闪而过,很快便化成一汪平静的湖,“恕臣无法坦言相告。”
  “好,那本宫不逼你,只再问你一句,你接近燕无畏,真正目的为何?”
  他双拳握紧又松开,半晌才开了口,“娘娘还是打吧。”
  虽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不要紧,她总有办法查出来。
  于是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君所愿,那你把袍子解了,只要你挨了本宫三杖,这事就算揭过。”
  他倒是松懈了下来,只幽幽道,“只要娘娘能消气,臣无有不从。”
  嘉月的气虽消了,可打还是要打的,不打不长记性嘛,于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四处巡睃着,忽见髹漆的月牙案上搁着一把紫檀柄的镂雕芦雁三镶如意。
  于是走过去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踅了过来,却见他依旧跪在那里,衣裳齐整,八风不动,便从背后伸出手探过去,准备扯开他的衣带。
  然而手刚碰到带子时,却被他的大掌摁住了,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仓惶,“等、等……”
  “怎么?”她拿着那柄如意,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手掌,轻哼了一声道,“怕痛?”
  他抿紧了唇。
  她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本宫才不会手下留情。”
  他喉结滚了滚,才迟疑道,“臣……的后背有火烧过的瘢痕,怕污了娘娘的眼,恳请娘娘……熄了灯再打。”
  嘉月瞧见他脸色一会煞白,一会涨红,羞愤难堪的情绪含在他抿成一线的嘴上。
  她怔住了,忽而又回想起他们每一次共赴巫山,他都率先吹灭了蜡烛,她又想起,她抱住他时,总感觉那背上粗粝得刮手,每每他被她碰到,浑身会僵了一瞬,接着——无情地拿下她的手。
  她总以为那是他心里有人,却不知那是他脆弱的伤口。
  第二十八章
  嘉月大度体贴, 虽有一丝好奇,也无意窥探他的过去,就这么顺了他的意思, 熄了灯。
  适应了漆黑的环境, 魏邵这才低头解起衣带来。
  因为什么都看不清,那细微的声音被无限地扩大, 窸窸窣窣地,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同一个幻境里, 一点点的燥意逐渐侵蚀了毛孔, 仿佛这不是在受惩, 而是在那温软的床榻之上, 行敦伦之事。
  嘉月咬住了下唇, 镂雕的纹路陷入了掌心里, 强行把思绪拉回现实。
  手起杖落, 那柄如意落到皮肉之上, 闷闷地响了一声, 与此同时,又听到他从鼻腔里传来低沉地闷哼。
  她却恍若未闻, 举手又落下一杖,这回,她见他如高山挺阔的背,也微微塌了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心头微蜷了起来, 然而手却没有停顿, 很快就落下第三杖。
  三杖毕, 她丢下了如意,发现后脖子多了些潮意, 发丝粘腻地贴在上头,有些难受,于是抬手拢了拢头发。
  却没料到另一只大掌也探了过去,恰恰覆到了她的手背之上,就着她的手,扣住了她的后脖颈。
  干燥的掌心与手背的相触,霎时像一群蚂蚁爬过,酥麻麻的蔓延了开来。
  她瞳孔微震,一片温软的唇已贴了上来,轻衔住了她的唇,细细地磨着。
  那只大掌也逐渐灼烫,力度也渐次加深,越来越紧促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脑里仿佛灌入了咸涩的海水,迟怔怔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霎时间翻江倒海,绫缎与白玉壶春瓶厮磨着,磋出细细的火花来。
  她紧紧咬住了唇 ,眸底晕了迷迷滂滂的春色,一丝低?吟从唇缝里刚溢了出来,却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的气息交缠着。
  一双手无所适从,想搭上他的背,想到了方才他的羞愧,抬了一半,又顿住了。
  却不想他也停了下来,熠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明明帐子里黑黢黢的,可他专注的模样,好像能洞察出什么。
  她面色有些尴尬,正欲收回手,手背传来一阵滚烫,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寸寸地移过去,引着她落在他阔背之上。
  “这里,是娘娘的了。”
  她小心地覆了上去,掌下的粗糙隐隐刮过她的手,清晰的纹路像海边嶙峋的礁石,但又不十分冷硬,而是一种炙热而奇异的触感。
  她思绪莫名游荡,那人却像是有所察觉,眼前帐子又晃动了起来,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她无暇他顾,只好把指甲深深掐入了他的肩背里……
  一盏茶后,风平浪静,她直直地躺着,任由他替自己收拾一片狼藉。
  拾掇完毕,他也肃正了衣冠,俯身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别起了,睡个好觉。”
  她眼里逐渐恢复了清明,语气也十分清醒,“避子丸呢?”
  每次云雨后,她总会向他索要避子丸。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不允许被意外打断。而他每次也都会带了一颗黑色药丸来。
  不多不少,就那么小小的一颗。
  想趁机多索要几颗都没他拒绝了,他只回道,每次都会记得给她带来。
  初时,嘉月几经辗转,暗托人验明成分后,这才相信了他,而他们那么多次,她也确实没有怀上。
  然而这次,他竟忘了。
  嘉月心头浮起一点不安来。
  他闻言,手上一顿,收回了手,声音也沉了几分,“忘了,明日再拿。”
  话音刚落,拔身而起,拂袖离去。
  嘉月目送着他决然的背影,脑海里萦绕着一种顾影自怜的情绪,她闭了眼,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酸胀无力,这是欢愉后反噬而来的疲惫和空虚。
  没关系,她会习惯。这样想着,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片海,而她,则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伴着浪潮,很快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那厢的魏邵走出廊庑,对仲夏道,“娘娘有些疲惫,已经睡下了,不必进去打扰。”
  接着掖着手慢慢地往前走着,下了廊庑,是长长的甬道,每走几步,便有一盏宫灯,地上是暖色的,身上飘拂而来的细雨却是冷的。
  再走到尽头,拐了弯,复进入另一条夹道,这里的灯却不如顺宁宫的多了,只伶仃的几盏,灰蒙蒙的,出了宫门,更是连那一点阑珊都消失了。
  回到摄政王府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这才上床入寝。
  头枕着手臂,闭上眼,恍惚间来到一所雅致的府邸,园中几株青竹,假山后有潺潺流水,再走几步则是个偌大的池子,上了小桥,这才看清池子底下养着许多硕大的鲤鱼。
  他踮起脚尖,趴在围栏上看着那鱼,从袖笼里掏出白玉糕,掰成碎片撒入了水里,看着鱼儿争先恐后地吃着。
  突然,远处似有争执传来,他寻声望了过去,见身材高挑的女子,着一袭兰苕的圆领对襟襦裙,而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孩,争执声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出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锦国公府。
  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他的生母冯姨娘,一个则是他的嫡兄燕无畏。
  他自然也不是什么魏邵,他是锦国公庶子——燕莫止。
  就在他出神的当口,燕无畏眼里霍然淬了火,破口大骂了一声,继而卯足了劲,把姨娘推入池中。
  姨娘锦缎的衣裳,一落水变成了秤砣,她拼命挣扎着,那抹兰苕色在水里载浮载沉。
  “姨娘!”他瞳孔骤缩,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丢下白玉糕,便发了疯地跑过去,边跑边大喊求救,“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冷不防的,他踩到一块湿润的石头,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而脚踝咔哒一声,火辣辣的痛意侵袭而来,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撑着手肘慢慢地站起来。
  这时已有奴仆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跳入池中,捞起来的却是一具沉重的尸首。
  他见到燕无畏的身影隐在那青竹之后,一见到来人,便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他双目赤红,顾不得脚踝刺痛,像一阵风奔了过去,一行跑,一行大喊,“杀人犯,拿你命来偿我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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