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英国公府。
李勣一听侯君集到访,头就突突突疼了起来。
偏生还不能不见。
两人曾经是一起打东突厥的同僚,有几分同袍之分。兼之侯君集近来比较寥落,这时候更不能不见,免得人说他趋炎附势,看战友一倒霉就不理会了。
侯君集特别不见外,见了李勣就直接道: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你得来跟着太子殿下干!太子殿下现在为小人所乘,须得忠臣良将护驾。
颇有种‘我看你还不错,快来跟我混’的架势。
李勣闻言差点没给他跪了:……看在咱俩有点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放过我啊!
侯君集看他一脸被噎住了的表情,以为李勣初到京城,听闻此事太震惊,于是准备‘贴心’给老战友一个缓冲的时间。
就关怀道:“你先好生歇几日。”
之后就当李勣默认了扶助太子,还跟他计划起来:“最好你在长安能多待两个月。唉,为了张玄素那事儿,圣人恼了,不许太子出门呢。不然我今日就带你去拜见太子。不过圣人跟太子是亲父子,以前也恼过,两三月也就罢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吧。”
还不忘嘟囔一声:“张玄素也是的,天天对着太子殿下谏来谏去,他们那张棺材板似的脸,别说太子烦了,谁我见了都想打呀。”
侯君集嘟囔完后,还抬手绕过李勣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起来:“京中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少,你回来,我心里就高兴多了!咱们正可一起匡扶社稷,扶助太子!”
李勣双眼无神:让我走!现在、立刻、马上!
有太子和魏王两方势力拉扯着,李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特别想立马去北地打薛延陀。
起码要离开长安吧。
于是每回去面圣,李勣都向圣人表态,自己担忧东突厥。哪怕大军不能轻动,也请圣人允准他先带几百骑去见一见阿史那思摩,可以帮着一起重整东突厥退入长城的残部。
如此问了几回,二凤皇帝还感叹李勣忠勇,急着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于是大笔一挥,又给他加了一个重量级官位:兵部尚书。
正是侯君集被削掉的官职。
李勣:……
多个官职倒不是不高兴,但人真是越来越难做啦!
他只得日夜眺望北方,心心念念只有一人,那便是薛延陀真珠可汗,心中祈祷:夷男!你一定要做个有勇气的男人!赶紧打东突厥,千万别怂别退缩,我就等着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
春末夏初,在姜沃看来,是最舒服的季节。
她素喜光亮,但古代高阔的屋子,照明确实是个大问题。
太史局内部,是白日也得点着九枝灯台的,否则只靠日照,根本照不亮一整个大堂。大堂最深处,甚至幽暗如夜,哪怕点着灯也不好办公。只能设些柜子,做存放文书之用。
姜沃的办公隔断是在窗边,光照最充足。
此时这般春末夏初,以及秋高气爽,便是最好的季节。
李治坐在姜沃对面,看着阳光跳进来,遍洒明媚,倒觉得心情好些了。
他搁下手里的白瓷茶盏,对姜沃道:“唉,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般烦恼了。实无人可用,李勣大将军那边,只有我亲自去了。”
树影一动,一块圆形的光斑在桌上跳来跳去,姜沃不由有点走神:方才李治跟她简短又生动的描述了一番,太子党(侯君集与其心腹)与魏王党(人数众多)是怎么样下死力气拉拢李勣大将军的。
姜沃脑海里不由出现了一个画面:q版的李勣大将军像个珍奇的宠物小精灵一样在前面狂奔逃窜,后面跟着魏王侯君集等一大批人,不停甩出精灵球想要捕捉这只ssr稀有款收入图鉴……
她把自己从这个画面里□□,对李治笑道:“所以王爷来寻我卜一个吉日?”
李治点点头:唉,书到用时方恨少,人也是一样啊。
他没有下决心夺储前,并没有感觉,直到去岁定了此心,才觉得可用可信之人捉襟见肘。
说实在的,如今他信赖的,能够直言相告他有心储位的,不过三人。
偏生这三人里两个是姑娘也是暗线,没法去帮他跟李勣牵线。
剩下一个崔朝原本是可以的,但在侯君集这等将领出面,魏王处好几位侍郎甚至尚书亲自登门后,崔朝目前的官位实在是不够去说服李勣的。
舅舅长孙无忌倒是够了,但是李治至今不敢跟长孙无忌主动把话点破。
舅舅到底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哪怕这会子倾向于他,一旦太子哥哥忽然醒悟,决定洗心革面,舅舅八成会回去继续扶持太子。
因而他决不能在舅舅那里,留下他要主动争皇储位置的把柄。
就像李治现下最信的三人,并不单因为情感,更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们几人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媚娘将来想不在感业寺孤苦一世,姜沃想要正大光明站到朝堂上去,崔朝想要摆脱崔家的桎梏,他们只能选他。
而长孙无忌却不是非他不可。
故而思来想去,示好李勣这件事,李治只好亲自出马了。
硬件条件不够,那就加玄学buff,所以李治先来请姜沃给他起个卦,算一个良辰吉日去亲自拜访李勣。
姜沃随手拨着手里卦盘的铜片,轻声道:“我有另一个主意,王爷听听如何?”
李治点头笑道:“你只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就是武才人指出舅舅一事,令我醍醐灌顶。”
李治很乐于听他看得上的人出主意。
姜沃道:“李勣大将军,现在就如同一匹难得的名驹,太子、魏王与王爷您都是想要收服这匹千里马之人。太子与魏王人手众多,武器精良,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其实已经大大惊扰了这匹名驹,令其烦躁不堪,想远远逃离——听说李勣大将军已经三番两次请旨出长安,必是为躲避此事。”
“既如此,王爷何不换个思路?”
姜沃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拿来分享给晋王:“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臣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其实王爷与大将军,也是某种程度的同病相怜不是吗?”
都被太子和魏王夹在中间,拉来扯去,像块可怜的夹心小饼干。
李治只觉得心情霍然开朗,像是窗外的阳光洒满了心底。
“多谢太史丞。”
他何必要以自己的短处去拼太子与魏王的长处呢!
就在李治头脑风暴出好几个想法的过程中,姜沃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卦盘,起笔写了个日期:“从卦象看,这一日吉足胜凶,从宜无讳。”
*
李勣第六回 去面圣,想要请求离京时,还未开口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欲吐血的消息:薛延陀似乎被大唐的训斥与警告给弄怕了,在阴山等地徘徊不前,颇有些不敢继续猛攻东突厥,只敢围困的架势。
若是如此,阿史那思摩自家也能顶住。
今日二凤皇帝召李勣过来,也是告知他此信:让他不必急着出战了,可先留在长安,去兵部岗位走马上任,等薛延陀下一步动作再说。
毕竟薛延陀后勤储备也是有限的,决不能就这样进也不进,退也不退的撑太久。
李勣:夷男,你不是个男人!
皇帝倒是心情不错,李勣告退前,忽又叫住他:“既然进宫一趟,正好去看看雉奴。这几日他总是问朕些并州的风土人情,要紧关隘的排军布阵,很是好学。朕想着,并州之事,再没有比你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李勣应了是:他是很愿意晚点出宫回家,免得被太子和魏王的人围堵的。
从立政殿正殿出来,李勣收拾了心情,由云湖亲自带着往侧门走——穿过侧门的一处附殿,便是晋王李治的宫殿。
李治十三岁前,是跟妹妹们一起养在后殿的,只是他单独占据东边屋宇,夜间与公主们分开居住。
随着年纪渐长,李治白日也渐不适合跟公主们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边的一处附殿给他,又将门户打通,依旧算是亲自养育幼子。
李勣看着整修不到两年的附殿,门槛上的油漆还极鲜亮。心道:虽说圣人看重优容魏王,但说起疼爱,似乎还是晋王更多些。毕竟魏王到了年纪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宫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门口:“大将军!”
李勣忙赶上去两步:“晋王折杀臣了。”说着要弯腰行礼,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后请他往里走,还不忘吩咐小山:“快让人煮扶芳饮来。”
转头对李勣笑道:“我这儿的扶芳饮与别处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鸿胪寺丞崔小郎君吗?臣见了一回,着实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鸿胪寺催问发往薛延陀的书信,结果进门与一少年郎撞了个对面。饶是李勣多年征战,见多识广,都被晃了一下,觉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后,还记得这惊鸿一瞥的少年,便召来次子一问。
这一问,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鸿胪寺的衙署离得不远,常能在路上偶见骑马的崔朝。
两人虽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听父亲问起,连忙夸崔郎样貌,又赞崔朝并不在差事上挑肥拣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条路,还带回了棉种等事。
李勣想到晋王送的棉布,再听儿子讲起崔朝给晋王当伴读的旧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晋王眼里的地位。
此时听晋王让上的崔氏扶芳饮,就越发肯定了:嗯,可以让儿子孙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
李治桌上有一张描图,李勣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爷在画并州各县?”
“是,大将军帮我看下,可有错漏?”
李勣镇守多年,对并州的舆图,比对自家花园子还烂熟于心。
见图上有错,便取过细笔,一点点帮李治改正,还饱蘸了案上小瓷碟里的各种颜色,边圈边给李治分讲,哪里是屯兵之处,哪里是外松内紧的咽喉关隘,甚至连哪几处民风彪悍,好发生械斗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听得频频点头。
见李勣讲的多了,还适时递上扶芳饮。
其动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识接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失礼了。怎敢劳动晋王。”
李治笑道:“这有什么,大将军继续说,若是村镇中出现彼此械斗,一县官吏不能辖制又该如何?”
李勣就继续讲下去。
两人一问一答,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将已经画的花花绿绿的图仔细收起来:“明儿我照着这张,再整整洁洁描一张新的。”又唤人过来:“小山,上几碟点心来,快些。”
他转头对李勣一笑:“讲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也有些腹内生饥了。”
李勣既不想出宫,就也没推辞:“叨扰晋王了。”
谁知李治吩咐下去没多久,就见小山空手进门,一副挨前蹭后,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开。”
李治摇头:“我这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又蹙眉问小山:“你这般形容作甚,倒是说话呀。”
小山只好道:“王爷之前吩咐过,若是魏王入宫,就赶快上禀。奴才方才见魏王的舆进了立政殿了——这个时辰过来,只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见晋王的脸色一变,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来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状?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来你也一样!
想想晋王的处境,可不是吗?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长,必然是都想拉拢他这个住在皇上身边的幼弟。晋王想来是不愿意涉足兄弟之争,所以只能惹不起就躲起来。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溃,堂堂大将军给逼的差点有家不敢回,此时见李治原来跟他一样的处境,心里甚至有点心酸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