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然姜沃却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点危险的意味,心里替于长史念了声佛。
  就姜沃看来,晋王并非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大善人’,而是小黑莲花一朵。
  宫人们都道,
  在晋王宫中犯些错也不要紧,甭管是偶然误了当值时辰,还是失手砸了珍贵的摆件,晋王都会好脾气的恕过。
  就连宫正司内,陶姑姑等人也被晋王瞒了过去,每岁整理各宫宫人的赏罚时,都感慨晋王处送来惩处的宫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宽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阅晋王处的惩戒单子,就发现,晋王对宫人的处罚自有脉络可循。
  若是财物或是日常当差的折损错漏,晋王都能恕过,但有一些错处他是决不容下:若是有宫人私下嚼舌头,论及储位之事或是太子的过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几年的贴身宫人,他也会立刻捆了送到宫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宠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来着,晋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宫正司按律惩治了。之后还去皇帝跟前落泪道:“乳母糊涂,竟敢妄议兄长,儿子断不敢留,也是儿子管束宫人无方。”
  据说圣人还安慰他来着:你一向待下宽仁,是宫人不懂事仗着你宽厚就胡作非为,与你无干。
  因此,晋王在宫里除了宽和的名头,还有一个‘孝敬’的好名声。
  不知不觉,他宽和孝顺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时并没人觉得这好名声有什么用,顶多有人感慨下,将来晋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沃站在门口,脑海中忽然冒出八个字。
  *
  “这孩子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姜沃并没注意到,她会接恭送晋王的过程,都被站在廊下的两位师父全程观看。
  袁天罡李淳风刚奉命面圣回来,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姜沃正在与晋王说话,便在角落里停步,看了片刻。
  无需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他们只远远看着,见弟子处事过程如行云流水,举止端和凝正,便觉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学家,好卖相是很重要的!
  这点跟别的职业更依赖专业技术水平,貌寝也无妨不同——比如大书法家欧阳询,那是出了名的样貌丑陋滑稽,丑到在长孙皇后的丧仪上,许敬宗见了欧阳询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被二凤皇帝痛贬出京。
  但欧阳询再貌寝,书法水平在这里,照样天下闻名皇帝重用,《九成宫醴泉铭》石碑依旧要他来写。
  然而玄学宗师不一样: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气质,才显得有说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须发如雪仙风道骨路线,李淳风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肃肃如松下风’的气质路线。
  总之,这两个人已经修炼到了一种‘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自我介绍,也让人觉得是高深莫测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们培养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内外兼修。
  “咱们的眼光没错,第一眼就瞧得出,这孩子是咱们这一脉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风感叹姜沃‘生的妙’,并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态,有娇艳的,有清秀的,有风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学一脉的妙:天生带着一种凝和安静与秀逸清冷。
  她肤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洁,唇色也较一般人淡,更有一双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隐秘墨深,加上这几年着意培养的举止仪态,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门中人的姿仪。已经到了一种,还未开口,旁人就已经被其气度折服,心里信上五分的程度。
  从师父们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门气度,姜沃就立刻领会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儿!
  用还未面世的苏轼的《赤壁赋》来说,姜沃现在正在努力修炼成“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的神韵。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给你,这孩子已然能帮上你了。”袁天罡与李淳风平静的商议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见了魏王府长史的行径,李淳风才不免锁眉,又想起方才面圣之事:“袁师,其实外头怎么乱都无妨,但陛下居然都问起星象是否有异,实在是……”
  圣人只怕起了一点换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乱了。
  偏生这一年来,李淳风夜观北极五星,还真有异动。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极五星是天枢中最尊者,正所谓“天运无穷,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一贯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从天象上北极最尊贵,这不,皇宫也必得建在长安城最北边,哪怕长安北侧低潮不太适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换到南边去住。
  如今北极五星居然有异动,尤其是代表储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风看来,基本等于太子要凉。只是这句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许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决心废太子,他才能出来上一本,辅证下太子是天命不顾。
  储君变动……想一想就让李淳风胆寒。
  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从公厨点菜,说换就换了。
  朝中必然有一场地动山摇。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准备躲得更彻底一点。
  因此看到姜沃能够独当一面,对着晋王这等天潢贵胄也依旧风仪潇潇,将‘飘然脱俗的玄门人’与‘敬重亲王的朝臣’之间的度拿捏的很到位,两人皆欣慰。
  角落里有脚步声传来,李淳风便伸出手来:“袁师眼睛不好,还是我扶着您走吧。”
  方才还观察弟子的袁天罡,闻言立马两眼茫然无神,扶着李淳风的手臂:“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从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专门拨给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着袁仙师,恭恭敬敬恨不得给他抬进去。
  这份扶袁仙师的工作,可是这两个宦官在殿中省疯狂撒钱贿赂上峰,才杀出重围得到了岗位。
  这可是沾仙气儿呢!
  *
  贞观十五年,二月。
  圣驾浩浩荡荡出行,移驾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了过来。不比宫里,九成宫各处守卫少,宫人跟来的也少,不会处处都有人守着,就觉得连空气都自由了些。
  刚到的第一日下晌,韦贵妃处就宣了九成宫的百戏班子要看变戏法,请了不少妃嫔去。当然媚娘并没有在其中,于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这里来,夜里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医署新配的驱寒散,你们记得喝了再睡。”
  夜里,陶枳裹着皮裘走过来嘱咐姜沃和媚娘。
  见两人都答应着,陶枳才满意点头,又不由抱怨了一句:“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冷,夏日是凉爽了,这初春的时候还冻得人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倒像是有鬼吹气儿似的。”又嘱咐她们:“别贪新鲜晚上出去玩,这时节冻病了不是顽的。”
  两人俱是答应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这才转回来。
  姜沃在灯烛下整理名刺,媚娘则在一旁帮她录。
  名刺就像现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张小请帖,上头写着投递人的姓名官职。而递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会再注明事务,比如往户部递名帖,最好写明是要申请经费还是报销,方便户部官员回应,若是该事务明日档期已经排满了,也好早些回绝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现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项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岁过年,圣人与太子还处于冷战中,相较而言魏王就显得更炙手可热了。都不必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而是是个人就能感觉到这朝堂上气氛大不对味了。
  于是年后,袁李两人很快引着徒弟面圣。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门举止果然派上了用场,二凤皇帝觉得很满意,赞了她三年如脱胎换骨,如今已有几分其师风范。当场批了袁天罡递上的奏章,姜沃升职为从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里仅次于太史令了。
  同时袁天罡还递交了病退申请,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职。这条二凤皇帝没批:袁天罡这种玄学宗师,是决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知道许多隐秘,又以算术无双闻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没提出什么告老还乡,只是请了无限期病假,相当于内退,若无大事,皇帝不亲口吩咐,只怕再没有人能请出他来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风则另辟蹊径,他开始上起了夜班!夜里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无影无踪了,搞得那些想让他起卦占星的亲王朝臣们连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这两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为了正事来的,也有为了套话套近乎来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灯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见顺序与言谈应对。
  “晋王府长史的名刺。”媚娘拿着这一张奇道:“这上头没写缘故呢,也没写日期。”
  姜沃抬头笑道:“哦,想来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晋王托付给她的事儿说给媚娘听,因连带着太子的花边新闻,两人就小小声说,在灯下咬了一会儿耳朵。
  媚娘听完后不免摇头感叹:“如此说来,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赞同。
  这位崔郎年少失怙,亲眷刻薄,亲事差点被人当筹码卖了,几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绑去成婚。刚在晋王府做了两三年安稳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连累,被调任到鸿胪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别的世家子,朝廷给的官位不喜欢,甩袖子不干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几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内部家丑外扬,已经得罪了家族。这会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这使节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刘司正和于典正说的眼泪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来是为了这事。”
  崔郎离京,晋王固然伤心,但掖庭宫女们更伤心!
  笔杆抵在媚娘腮边,越发显得她肤色如菡萏一般,透着莹莹的粉色,很是娇丽,她凑近姜沃道:“晋王既然是私下里托请你,想来不会将崔郎君带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马球场、蹴鞠苑之类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说完就接话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姐姐早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实我也没见过,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刘司正这种颜控,每回寻机会见到崔郎君后,回来都描述的天花乱坠,能亢奋好几天。
  搞得两人不免好奇起来: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么样啊!
  就想着亲眼看看。
  媚娘是贞观十一年春入宫,如今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只活泼轻盈的鹿,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只能容转身的牢笼中。
  后妃这个身份,已经让媚娘厌倦极了。
  她很多时候都深深遗憾,自己不是个宫女入宫,不能如宫正司的女官们一般忙碌差事,还能四处走动,见外男也是寻常事。她们在嘴里随口说着的谁是俊相公谁是丑大臣这种家常嬉笑话,让媚娘羡慕不已。
  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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