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从此,她讨厌夏天。
  =
  黎潼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陷入了“自证陷阱”。
  当对方给她贴了一个“不好的标签”时,她越是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恰好中计,陷入他人设下的圈套,然后,进一步地加强对方的观点。
  ……
  彼时还叫做“林潼”的自己,于十岁那个燥热的夏,经历了上辈子的第一个“自证陷阱”。
  此后多年,她困于此,不断重复着十岁那年的夏天。
  背后的藤条伤口早已愈合,却仍翻滚叫嚣,烫得叫人心慌。
  十九岁那年,被亲生父母认回黎家,黎潼满心欢喜地迎接着血缘亲人,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丁点不舍都没有,拿到亲子鉴定证明的当天,就改了姓氏。
  她太过高兴,以至于忽略了黎家父母面露复杂,暗自对视的一眼。
  黎潼在死后的第三年,才明白当年他们在户口登记机关门口时,按捺住的那句话。
  他们当时想说,“你是不是太过着急了点?”
  他们到底没说出口。
  给她这个亲生女儿留了面子。
  一步错,步步错。
  之后,他们对她的印象便落在“急不可耐”“穷人乍富”“心机过深”。
  黎潼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图黎家的钱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心机深重,为了证明自己只是想要爸妈、兄长的爱……
  她一次次、一次次,义无反顾地踏入自证陷阱。
  所谓身世狗血荒诞,时下偶像剧中最流行的桥段——“真假千金”“医院抱错”。
  幸运的“黎娅”代替她,享受了十九年的豪门生活。
  真千金黎潼认回黎家后,黎娅没有回到自己本该去的“林家”,没有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
  林建刚的老婆陈芳在黎潼一岁那年离家出走,林建刚开始日夜酗酒,最终死在黎潼十四岁那年。
  假千金黎娅无处可去,顺理成章地继续以“黎家千金”的身份留在家中。
  对外,黎家承认当年的抱错事件,并将黎潼带到上流圈子里,为她办了一次盛大的十九岁生日宴;对内,黎家父母温声表示,他们会将她和黎娅一视同仁,希望她们姐妹俩相互扶持。
  生日宴会后,黎潼收到来自亲生父母送的黑卡、亲兄长送的项链。
  黎潼几乎要为这样美好的生活落泪。
  她想,这是她替黎娅受苦19年后应得的。
  她想,他们一定是爱她的。
  她的美梦破碎在宴会结束后。
  父母、兄长以为她已经睡着,在大敞的书房门口,低声议论她。
  “爸、妈,你们不觉得……黎潼被她爸养得不太好吗?”
  “……”
  一阵沉默。
  黎潼咬着嘴唇,满心希望着爸妈中的一个,反驳兄长说时用的代词“她爸”——她压根没想反驳黎漴说的“黎潼不太好”。黎潼想,她确实被林建刚养得不好,她学不会上流人在宴会中徐徐道来的婉转优雅,学不来黎娅在舞池中曼妙起舞时的动人美丽。
  她承认自己的不好。
  只希望父母能够责备黎漴说起“林建刚”时用的词。
  ——那是黎娅的爸,黎娅的亲爸!不是她黎潼的!
  她躲在走廊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愈合多年的伤痕开始发痒。
  黎潼听到了爸妈的回答。
  “是,确实养得不太好。”
  “娅娅要是被他养大,”母亲定住了,她叹气,似乎还摸了下胸口,“我是受不了。”
  黎潼的背有若火舌烧过。
  他们未曾反驳。
  他们默认,林建刚是黎潼的爸,浑然忘却一个事实,整个家中,与林建刚有着血缘关系的,只有他们喜爱的黎娅。
  她的亲生母亲甚至在庆幸,黎娅不是在林建刚手里养大的。
  她悄悄地离开走廊,后背的隐隐作痛让她面无表情。
  之后,黎潼总是忍不住看向黎娅,看向那个被父母、兄长爱着的女孩。
  柔软娇弱、温柔体贴、善良美好的黎娅。
  被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兄长竭尽全力爱着的女孩。
  黎潼好想被爱啊。
  她真的、真的很想要被爱。
  于是,黎潼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她开始学着黎娅的模样,笨拙、愚蠢地将自己套进一个“温柔体贴”“善良美好”的壳子里,试图借此让父母、兄长多爱她几分,却忘了自己的本质太坏,生套进这样的壳子里,只会让人凭看笑话。
  “黎潼,我不喜欢你学娅娅。”父母这样说。
  “愚不可及。”黎漴冷淡地看向她,“别穿和她一样的裙子。”
  “丑人多作怪。”她曾喜欢过的男孩奚落道,“你怎么比得上黎娅?”
  他们说,黎潼是东施效颦。
  他们在人前背后,笑话她,笑得好大声。
  ……
  老旧空调发出一声怠工的悲鸣。嗡的一声,停止电机运转。
  室内的温度缓慢升高。
  克莱因蓝色的吊带裙耀眼晃目,雪白皮肤与极致深蓝相互映衬,床上的女孩敏感地感知到空调的变化。
  窗外的蝉鸣精神抖擞,老太婆骂声歇止,黎潼起身,随手捞了两下裙子肩带。
  她掀开夏毯,露着两条细长雪白胳膊,往逼仄厨房走,开水龙头,往胳膊上泼了点清水。
  小区水管外露,被夕照弄得暖烘烘。
  自来水管出来的清水温热。
  黎潼烦得骂了句“操”。
  她趿拉着拖鞋,准备下楼去买点冰棍。
  室内的凉气已经泄了大半,耳机还没摘,热得心烦意乱,嘈杂蝉鸣搅着环境音,颇有干个你死我活的恶毒架势。
  黎潼拉开门。
  踏出一步,撞到正欲敲门的男人。
  黎潼烦得要死,她连来人是谁都不稀罕看,手肘一捅,下了狠手:“碍事,走远点。”
  声线冷如寒霜。
  雪色肌肤在午后迟暮的天光下,如玉般莹亮。
  黎潼旁若无人,往步梯走。
  不远处的中年夫妇齐齐一愣。
  被捅到小腹的黎漴脸露痛色,他强忍着情绪,纠结片刻,定声唤道:“潼潼,你怎么不接电话?”
  几周前,他们在户口登记机关办理改姓事宜。
  事情结束,安排黎潼住在家中。碰巧,黎家父母和黎漴去国外出差,黎娅参与舞蹈赛事,他们再回黎家时,就听家中佣人说,黎潼小姐不在家。
  “当时黎潼小姐阴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司机无奈说,“我说坐家里的车出门,她没理我,直接走了。”
  这一走,就是两周。
  期间,收到消息的黎家父母立刻打了黎潼的电话。
  谁料,电话从始至终就没接通过。
  黎漴和黎娅也打过,无一例外,没人接。
  “我们都很担心你。潼潼,你是有什么顾虑吗?为什么没有回家呢?”
  楚朱秀嗓音温柔,饱含耐心,看向黎潼。
  黎振伟也咳嗽一声,关心地看向赤着两条胳膊的女儿:“穿得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黎潼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夏季的蝉鸣时断时续,热意笼罩着人们。
  只是踏出房间几步,她的身上就浮起一层热汗,更别说穿得衣冠楚楚的黎家人。
  克莱因蓝和雪色肌肤的对比度太过鲜亮。
  黎漴视野内的黎潼,亮得像是一轮硕大冷月,悬在漆黑空中;分明是炎热夏季,他竟意外地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凉意。
  年轻女孩寡言冷淡,一言不发。
  她眯着眼,打量着许久未见的黎家人。
  楚朱秀穿得优雅精致,格格不入的名牌裙装,剪裁得当的布料垂坠感十足,汗意洇出,为了保证优雅,她只松开脖颈领口最上端的那颗纽扣。
  黎振伟和黎漴穿着西装,内里的白衬衫热得黏在肌肤上,隐隐可见皮肤纹理。
  黎潼嗤了声,心想,上流人。
  她也曾傻到想成为这样的人,只为了让他们多看她一眼,多爱她一点。
  上辈子,黎潼想让自己更像是黎家的千金小姐,学着黎娅的样子,刷着黑卡买着当季新品,却在某一天,被黎漴当面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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