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灯火之下,云秀的气色似乎好一些。消瘦的脸颊瞧着不如白天见到的那么苍白无血,灰败之中多了几分暖色。
  他放下手中的茶, 想给自己倒一杯酒,姬觞见状赶紧制止他。
  “我都这个样子了,难得想喝一口酒, 十皇兄也要拦着吗?”他自嘲一笑。“死期将至,我这具残躯又何必再小心翼翼。人生难得几回醉,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生来体弱,从未尝过酒滋味。
  姬觞闻言,将手慢慢松开,然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他道了一声谢,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竹林中回荡,其中夹杂着一声断续的感叹。“原来酒是这样的味道,甜中带辛,辛中有苦还有涩,又有一丝的辣。怪不得有人说酒中滋味当如人生,辛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不足向外人道哉。”
  林清桥忽地坐起,醉眼朦胧地说了一个好字。“好一个酒中滋味当如人生,为什么酒香浓烈痛快恣意,而人生却有许多的不如意。我欲乘风追月去,却见寒宫形影双,终究是我迟了一步…”
  “迟是了苦,快了也是苦,林公子是迟了一步,我却是快人好几步。”
  云秀伤感着,又咳嗽起来。姬觞想扶他去休息,被他拒绝。他摆着手表示自己无事,因为喝了酒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不太正常的红晕。
  林清桥重又倒下去,人事不知。
  明月不知何时升起,似是挂在竹梢上。
  云秀抬头望月,久久凝视。“来年明月又圆时,我应该已经不再了。你们以后若是得闲,能不能带酒带琴去看我?”
  隐素道:“你们一定会去看你,你到时候莫要嫌我们烦便是。”
  “那就一言为定。”
  琴声再起,飘荡在黑夜中。
  曲终人散时,夜风在轻轻叹息。
  入夜后的雍京城,自有灯火阑珊繁华处。
  八街九陌灯烛辉煌,花楼酒家张灯结彩,跑堂的吆喝声和花娘的招呼声不绝于耳,热闹喧嚣纸醉金迷令人流连忘返。
  谢弗和隐素弃车而行,汇入行人之中。
  “你、我、他,我们在那本书中全是早死之人。如今我们的命运已经改变,而他却没能逃脱原本的结局。”
  隐素说的是云秀。
  他们三人在书中都是早早下线的存在,如果她不认识云秀,她或许不会如此感慨。正因为她不仅认识云秀,而且还与之有过往来,所以她比谁都希望云秀能活着。
  “他从一出生就知命不长,早已看透生死。”谢弗说。
  就像谢长生。
  八岁的谢长生都能平静面对生死,云秀也一样。
  “他确实已经看透了生死,但他不想死。”
  因为有太多的留恋。
  隐素又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谢弗一步步朝残垣断壁走去。不悲不喜无波无澜的表情,寂寥而空洞的眼神,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才是真的没有一丝留恋。
  她下意识想去拉身边的人,男人似有所感般大掌直接包住她的手。
  如梦如幻的繁华之中,他们像是误闯人间的神子和仙女,旁若无人地执手同行,毫不在意路人的指点与调笑。
  “这不是谢世子吗?谢世子身边的花娘眼生的紧,不知是哪个楼里的?”一道戏谑的醉酒男声传来,说完之后还打一个酒嗝。
  白胖的身体,醉熏的脸色,还有虚浮的脚步,正是刘弘。刘弘出来的地方是一家酒楼,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往斜对门的花楼而去。
  那双迷离的眼打量着隐素,又黏又腻。
  谢弗眼神一冷,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娘子身前。
  “刘二公子喝多了。”
  刘弘确实喝醉了,所以胆子也大了。
  上次他当街给十皇子难堪,回去之后被父亲一通训斥,骂他不应该招惹谢世子,更不应该明面上为难十皇子。那两天他多少有些不安,没想到事后一点动静也无,他这才放了心,越发助长了他的张狂之气。
  正如家中长辈所说,他们刘家那可不是以前的刘家。三公落败的落败守成的守成,四侯近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唯有他们刘家日渐昌盛,俨然快要成为京中第一世家。
  若是平日他是有些忌讳谢弗,可今日他喝了不少酒,此时正是膨胀的时候,态度更是嚣张了一些。
  “原来是谢世子新娶的娘子,我喝多了一时眼花,世子夫人莫要见怪。”
  “酒多最是伤身,刘二公子要保重身体。”
  谢弗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隐素却知道暗藏的疯戾,像是杀人的柳叶勾魂的花,岁月静好之下全是杀机。
  这位刘二公子,还真是不知死活。
  刘弘又打了一个酒嗝,粘在隐素身上的目光越发痴迷。
  这位世子夫人,长得还真是对他的胃口。胸大腰细脸盘子也娇,除了宫里的那位思妃娘娘,他还没见过这么娇媚的女子。
  谁能想到原来那么不堪入目的一张脸,摇身一变竟是这般活色生香。像是岭南的荔枝,剥去丑陋的外壳之后,露出的是娇美多汁的果肉。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眼神越发放肆。
  隐素忍着恶心,往谢弗身后躲了躲。
  谢弗的神情如故,“刘二公子,小心脚滑。”
  正是这一句话,听得刘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都醒了大半。他刚才真的有感觉起了阴森森风,瞬间令人毛骨悚然。
  谢世子这个人果然有些邪门!
  他慌忙告辞,没走两步双腿一软,还真的摔了一个脸朝地。
  “谁,是谁!”
  身边只有他的两个随从,根本没有别人。
  他全身汗毛竖起,后背额头更是出了密密的汗。方才分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他的腿弯处,那种感觉好像多年前他被人推下水的那一次。
  难道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下他的酒是全醒了。
  哪里还顾得上去花楼里寻欢作乐,擦着汗催促着下人赶紧送他回府,像是被恶鬼追赶恨不得让下人架着他走。
  路人见那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对着男人娇声说着什么,还当是在撒娇诉说委屈。谁也不可能想到,隐素问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他该死吗?”
  这个他,是指刘弘。
  “色厉内荏之人而已。”
  虚张声势的草包,虽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却是常行小恶之人。
  “那你能不杀就不杀。”
  她望着刘府远去的马车,心道刘弘真应该感谢她。若不是她刚才这句话,只怕刘弘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因为她家的疯子,刚才已经起了杀心。
  几日后,传出刘弘受到惊吓之后生了大病的消息。听说病得还不轻,好些天都下不了床出不了门。
  听到这消息时,隐素正和谢夫人在看府中的账本。谢夫人的意思是如今儿媳进了门,打算把府中的中馈之权交出去。
  婆婆诚心交出管家权,隐素可不会傻到推脱。谢家的主子少,内务也不杂,接手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力。不出半个月,她已将府中的大小事务理清,越发咂舌世家高门的资产和底蕴。那些个田产铺子山林庄子还有无数的先祖遗物,一次又一次刷新她对权贵的认识。
  家务理顺之后没多久,中秋节已至。依照往年惯例,中秋这一日宫中会设宴。宴请的不止是世家朝臣,还有他们的家属女眷。
  犹记得上回进宫赴宴时,秦氏被挡在宫门外的情景。这一次她长了记忆,见到那老太监就立马亮出自己的帖子。
  老太监的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县主赶紧请吧。”
  秦氏得意地收好帖子,低声对隐素道:“这次娘可没忘,是不是有长进?”
  隐素闻言,马上对她提出表扬。
  “我现在可是县主,还是沐恩侯夫人,我可不能再丢人现眼了。”
  这倒也是。
  谢夫人听得清楚,但笑不语。
  不少人有心和傅家交好,秦氏今日的待遇和上一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宫宴之中她也是最显眼的一个,因为她又坐到了太后娘娘身边。
  而另一个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是端妃娘娘。
  隐素没想到的是刘香雅也来赴宴,就坐在端妃娘娘的旁边。
  刘香雅因是新寡,是以衣着十分素净,发间除了一支白玉簪子外,再无多余的饰物。从始至终她的双手都护着自己的肚子,那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宫宴自有一套流程,先是皇帝发言,无非是一些勉励施恩之辞。后是歌舞升平,歌舞伎子们一个个声音婉转身姿曼妙。
  歌舞之中,宫人开始上席。御厨的厨艺自是高超,一道道菜品色相让人垂涎。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宫宴的菜不好吃。
  一是端上来的菜几乎全是冷的,失了原本的味道。二是宫中诡计阴谋太多,谁也不知道这些菜里有没有玄机。
  大部分的人都是做个样子用筷子沾一沾,鲜少有人是真的来吃席,每一道菜都不放过,而且还吃得很多。
  隐素就是如此。
  每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她都兴致勃勃地动筷品尝,若遇到喜欢吃的,她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皇帝原本正欣赏舞伎们的舞姿,不经意被她的吃相吸引。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他一朝隐素这么看过来,身后太监的心也跟着一紧,随后提了起来。
  他坐得高,看得也远。
  隐素哪道菜动的筷子多一些,他是看得一清二楚。
  比方说有一道三味炙,是炙烤后调味的牛羊鹿肉。因着是凉热皆宜的菜,冷着吃起来口感也极为不错,所以几乎被隐素吃掉了大半盘。
  皇帝远看到那空了大半盘的菜,筷子也伸向了自己面前的三味炙,这一尝之下居然觉得比以往吃过的更为鲜美。
  当隐素喝完一碗玉珍羹后,他也跟着喝掉了大半碗。这一吃一喝只觉胃中十分熨帖,多日来积压的怒火似乎也散了许多。
  “今日司膳局人人有赏。”
  这一声赏下去,很快传到了司膳局。
  所有的御厨们喜极而泣,他们高兴的不是这次的赏赐,而是终于结束最近提心吊胆水深火热的日子。
  近些日子以来,陛下心情极差,胃口也是极差。往往他们刚送了御膳过去,那边就传来陛下摔了碗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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