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我们还是快点儿去旅店吧。”洛林无力地说。
  “当然，当然，您舟车劳顿了。我去替您叫一辆马车。”
  马车很快来了。车夫帮他们把行李运上车，问：“去哪儿，先生小姐？”
  “独脚鸡旅店。”骨斯特说。
  它转向洛林，热切道：“那家店不大，但非常温馨，老板娘的手艺也是一绝。当然，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我看过旅游手册，旅店还在经营。”
  “是一家百年老店！”洛林肃然起敬。
  只有车夫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俩。
  “这座城市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坐在车上的骨斯特望着窗外的街道，语气中飘荡着丝丝怀念，“这么多的房屋，这么多的人，天呐，你能相信有两百万人住在这座城市里吗？但不得不说，我更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小姐，您真是个乐观主义者！”车夫高声说，“很多本地人，尤其是老人，都觉得这地方越来越糟糕。天气不好，空气不好，人也太多了！”
  “可我喜欢这儿的天气！”骨斯特惊道，“瞧那些浓雾，那些阴霾，它们让我免受阳光的荼毒。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吗？”
  车夫：“？”
  “这里的空气也十分合我的心意，如此污浊，如此呛人，简直是沁人心脾！”
  车夫：“？？”
  “还有这里的人们！”骨斯特一指窗外，“瞧瞧那些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资本家，那些没精打采、如丧考妣的上班族，那些满脸绝望的乞丐，那些不得不沦为童工的可怜孩童——噢，我简直诗兴大发！再多待几天，我准能写出一部现实主义悲剧巨作。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悲惨宇宙》！”
  车夫：“？？？”
  马车在骨斯特对悲惨现实的赞美中抵达了目的地——独脚鸡旅店。
  下了车的洛林凝望着旅店，立刻产生了冲回火车站逃离这个鬼地方的冲动。
  好一家百年老店！它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洋溢着历史的古旧气息。如果洛林要改行拍恐怖电影，这里绝对会成为首选取景地：那破碎的屋顶，那龟裂的墙壁，那嘎吱作响的木门，还有窗口若隐若现露出的老板娘的脸——她缺了好几颗牙，鼻子上长着一枚肉瘤，头发干枯如稻草，看上去活像个老巫婆！
  就连小偷都不会光顾这种地方！一来根本偷不到钱，一来可能会直接被老板娘的尊容吓到升天！
  骨斯特也诧异地望着旅馆。“噢，这里也大变样了——”
  “我宁可去睡大街。”洛林低声说。
  “——这地方变得更美了！”骨斯特像是在唱咏叹调，“您不觉得那些蜘蛛网充满了艺术感吗？木门的声音也是如此悦耳。还有那阴暗的走廊，那虫蛀的地毯，那锈蚀的铁锅，让我想起了我的家！”
  洛林震惊地倒退数步。他可算明白骨斯特的吟游诗人生涯为何如此失败了。这家伙的阴间美学对于人类而言还是过于前卫了。当时那位把它吊死的贵族，说不定在普通老百姓眼里是位为民除害的英雄呢！
  “要不我们换一家旅店吧？”洛林回头望着马车。
  他只来得及看到在夜色中绝尘而去的马车背影。他们的行李被魂不附体的车夫扔了一地。
  “啊，他还没收钱呢。”骨斯特握着钱包的手无处安放，“他竟然免费把我们送了这么远。罗伊尔的人民越来越善良了！”
  洛林捂住额头。看来他们没的选了。今天就先住在这儿，明天办完事，再另寻住处。
  他可是地下城魔王，他住的地方阴暗恐怖不亚于这里，他才不害怕呢！
  “欢迎，贵客……”
  沙哑的声音从破旧的旅店中传来。门一边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边幽幽地打开，露出半张布满皱纹、伤疤和肉瘤的老脸。旅店老板娘拎着一把滴血的菜刀，朝他们露出狰狞的微笑。
  “请进，我正在杀鸡。今晚咱们吃全鸡宴。小店一定会让贵客宾至如归的。”
  ***
  洛林和骨斯特名义上是一男一女，因此也要了两间房。洛林很想和骨斯特同住一间以壮胆，但当他敲开骷髅诗人的房门，它却说：“不行，洛林大人，我可是个良家女人，您这样会毁坏我的名节的！”
  “你既不是女，也不是人，哪来的名节！”洛林恨恨地说。
  “我们应该装得像一点！”
  说完，骨斯特将手伸进自己的睡衣里，在胸前摸摸掏掏，然后抓出了自己左边的“乳＃房”——一只小史莱姆。
  “您要是害怕，这个给您。”
  “我才不怕！”
  第一天，怀抱小史莱姆的洛林被旅店亲切和蔼的叫醒服务——特指老板娘清早的磨刀声——所吵醒。他婉言谢绝了老板娘的早餐（鬼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走了一个街区，去外面的餐厅吃了早餐。今天他要去商会注册，而骨斯特则要去实地观察合适的商铺，以及寻找合适的旅馆。
  外地商人来首都做生意需要办理诸多手续，首先要去商会注册，然后寻找合适的店面，去市政厅办理营业许可，刻章，开户，装修，招聘员工，给他们上保险，缴纳税赋。
  首都的商会是本地商人自发组织的民间行会。像大多数行会一样，它的职能就是定期组织活动，制定行业公约守则，在必要的时候联合起来向政府或其他行会施压，以及对自家会员重拳出击。当然了，还有最重要的职能——收取会费。
  虽然名义上入会自由，但实际上若是不参加商会，就会遭到严苛的排挤。因此外来的商人来到罗伊尔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山头，这个步骤甚至优先于去市政厅办理许可。
  诺雷利亚没有商会，身为学术之都，它的商人抱团没有首都这么严重。当洛林走进商会所在的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时，明显感觉到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按捺住焦躁的心情，走向距离最近的窗口。
  “您好，我要注册……”
  办事员抬起头，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还没叫到你的号。”
  “什么？”
  “你要先去领号！”发觉洛林连领号排队的规矩都不懂，办事员的语气越发冷漠，“去那边拿两个同样的号码牌，然后把其中一个交给a01窗口的办事员。她会把你的号牌分配给其他办事员。轮到你的时候，广播会通知你的。”
  说完她低下头，一边嚼三明治一边阅读当天的报纸。
  没想到异世界也要叫号。人类社会不论在哪个宇宙，发展的趋势总是趋同的。
  洛林依她所说去拿了号码牌，然后坐在大厅里静静等候。他盯着墙上的挂钟，从未觉得这玩意儿走得如此迟缓。这栋建筑搞不好被施展了结界，这里时间的流速比外面要慢。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b25窗口传出中气十足的吼叫：“1024号！1024号在不在！”
  洛林理了理头发，走向b25窗口。
  “办什么事？”坐在窗户后面的办事员问。
  “新会员注册。我代表地城娱乐技术有限公司……”
  听到“地城娱乐”四个字，办事员猛地抬起头。
  今天早晨，科长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嘱咐他如果地城娱乐的人来注册，千万不要让对方好过。
  “这是上头大人物的意思。”科长用“你懂的”眼神看着办事员，“这是给你‘严格办事’的奖赏。”
  他将一只信封递给办事员，里面放着一张面值两银币的钞票。对于工资微薄的办事员而言，这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一外快。科长保证，如果他能把地城娱乐的注册手续拖上半个月，就能再得到一银币。
  “好的先生，你需要填写一些表格。”
  洛林看着办事员递过来的足有一指厚的表格，怀疑首都市民对于“一些”的定义是不是跟诺雷利亚有所不同。
  “全部填写？”他扬起眉毛问。
  “当然了。”办事员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乱发问的孩子，“填好之后，把f92表格交到b10窗口，把s1090表格交到h07窗口，把m6381号表格交到n36窗口……然后去a02窗口领第12号登记表，填好之后交给我，再拿着清单去缴费窗口缴费，然后将收据交给p3窗口，再去b10窗口领取f92表格的回执单，到h07窗口领取授权同意书第6版，到n836窗口领取权利义务告知单第4版，填好之后……”
  这一刻，洛林再度回想起了前世被冗长复杂的办事流程所支配的恐怖。
  办事员的声音就像是一种魔咒，却更胜于魔咒。他的话语中明明不含任何魔力，却已经能让人的脑浆沸腾，魔法师可做不到这一点！
  洛林咬牙切齿地填好手上的表格，将它们一一送去对应的窗口。可他去a02窗口取登记表的时候，那儿的办事员居然在跟同事聊天！他们一边剥坚果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一群喋喋不休的松鼠。当洛林皱着眉问“我可不可以拿登记表”的时候，那家伙居然板着脸，直接在窗口挂了块“业务暂停”的牌子。
  等了半个小时后，洛林才拿到那该死的登记表。他返回b25窗口，将登记表塞进去。却听见办事员说：“对不起先生，恐怕您携带的资料不太全。”
  “什么叫‘不太全’？”洛林提高声音，“你们需要的所有资料我都带来了！”
  “您带了环境保护承诺书吗？”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听说过这种规定！”
  “是昨天新出的。”办事员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本地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所以我们商会号召所有成员保护环境、治理污染。注册会员必须签署承诺书。”
  洛林在心里重复了一百遍“不要生气”之后，莞尔一笑，问：“我要去哪儿弄那个承诺书？”
  又过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填好承诺书的洛林返回b25窗口。
  “抱歉先生，”办事员又说，“我恐怕您没带门前卫生保证书。你知道，为了保护首都的……”
  “你为什么不一次性说完？！”
  “我已经尽到提醒你的义务了，先生。”
  说完，他拉下一块“午休”的牌子，抱着饭盒吃饭去了。
  时钟走到12点，整个商会的人都去休息了。
  折腾到了下午，洛林总算搞定了那该死的保证书。他来到缴费窗口，正要掏出钱包，却听见办事员说：“对不起，我们不收现金。”
  “什么？！”洛林几乎破音。
  “我们的防伪验钞灯坏了，在修好之前，我们暂停收取现金，以防收到假钞。”办事员一脸严肃。
  “你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啊。”
  洛林额头暴起青筋：“那你们收支票吗？”
  “不收，先生。眼下您只能银行汇款了。等我这边确认汇款到账后，就可以给您开收据了。另外，我们这里只支持西部信托银行。”
  “海湾银行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们只对接西部信托银行。”
  “可我没有那个银行的账户！”
  办事员耸耸肩：“您可以去办一个。出门之后右拐走一个街区，就有一家西部信托银行的支行。”
  “要不这样。”洛林挤出笑容，“我去给你买一个防伪验钞灯，然后你收下我的现金，怎么样？”
  “这不符合规定，先生。我劝您快点儿去，银行下班比我们早。”
  洛林攥着拳头，用他毕生最快的速度冲到那家支行。
  一走进门，他就被一名矮胖的大堂经理拦下。
  “先生，今天的号已经领完了。”
  洛林瞪着空空如也的大厅：“可你们根本没有顾客！所有的窗口都有空！而且距离下班时间还早呢！”
  “这是规定，先生。请您明天再来。”
  这句话如同一柄锐利的匕首，彻底切断了洛林脑子里的那根弦。
  “我受够了！我他妈的！受够了！！！”
  他一把拽住大堂经理的衣襟，将其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