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前长老,莫要执迷不悟。”
右长老按调音的指尖微顿,他停下吹奏,缓慢地从须吏的身上爬下来刚落地就开始咳嗽,严重到几乎要把肺一起咳出来。
他抚着胸脯,清了下喉间的痰才开口说道:“我早就不是蜀地人,亦不是咸鱼教中人,多管闲事可讨不着好。”
村民失去笛声控制后,皆呆愣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村里的大夫经常在外行医,且不信仰山神的缘故,没有被种下蛊虫,被这种场景吓得瑟瑟发抖,捏着手里用于缝合的弯钩,躲在贺家的栅栏里。
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村民腿上还在呲呲往外冒血,克制着害怕,快速穿线偷摸着蹲在地上,把伤口缝起来。
被蛊虫控制后的村民感知不到痛觉,缝合时不会挣扎痛嚎,倒是意外好缝。
骨笛声此伏彼起,曲调融合如大合奏。
右长老瞧了一眼操控毒物对抗尸体怪物的咸鱼教弟子,有许多毒物在猝不及防下被撕烂,吞进尸体肚子里。
他轻轻地抚摸着须吏冰凉的蛇身:“去帮他们把尸体清理掉。”
须吏吐了吐蛇芯子,低下蛇头依恋地蹭了两下右长老,才游着笨重的身躯往战局而去。
咸鱼教弟子遥远奔波,并没有一人携带蟒蛇等大型毒物,大半都临时唤山间小毒物,对尸体怪物无法造成太大的束缚,须吏的加入让僵持不下的恶战,发生倾倒。
它能用身躯将尸体绞杀成零碎的骨肉,让它们失去行动力。
弟子们再用蛛丝捆起来火烧,一时间竟配合默契。
桑枝在屋檐上瞧见了村民群里的贺老艾与贺承平,两人目光呆滞地站在上山口的位置,一只脚已经踏上阶梯,手里还握着沾血的斧头。
她转眸望向不断咳嗽的右长老,他的脸色很差,苍白的嘴唇上挂着咳出来的血珠,微微伛偻后背,如步入晚年的老人。
“前长老,解开蛊虫操控,放村民一条生路。”乌然护法将肩膀上的山猫蜘蛛放出去。
右长老像是听见了好笑的笑话,眼尾的划痕堆积。
“重新介绍下,我是这座白北山山神庙宇里的大祭司。”他目光一一扫过呆滞的村民,“他们信仰山神,敬畏山神,相信山神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我只是在帮山神执行他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至于你口中的生路……”
他笑道:“揣测人心,你比不上那个小教主。”
乌然护法愣了下,显然没听懂他的话,隐隐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了抓你回教内伏法,胡诌乱说免不掉你的罪。”
右长老又是重重的几声咳嗽,掩嘴的手心里一片血色,他握成拳放在身后:“你不妨现下上山瞧瞧,瞧他们是如何跪在山神金身像前祈祷,叩首,抱着刚满月的婴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乌然护法哑然,沉默着没说话。
见他将骨笛再次放在唇边时,道:“你操控他们想做什么?”
右长老动作一顿,瞥了一眼做出攻击姿态的山猫蜘蛛,缓慢道:“送他们上山。”
下一刻,悠扬的笛声响起,呆滞的村民逐渐有所动作,迈着僵硬的步伐整齐有序地往山上走,还蹲在地上坚持不懈缝合的大夫吓了一跳,连忙把线带着弯钩一起剪断。
这一幕在所有人眼里无疑是震惊的。
乌然护法弯腰把放出去的山猫蜘蛛收了回来,不再言语。
尸体怪物在须吏的压制下,数量逐渐变少,但也仅限于栅栏内,一共三道栅栏,每一道栅栏都会拦下数量不一的尸体怪物,最外层的密密麻麻到几乎数不清。
桑枝轻功翻越时,粗粗扫过一眼,目测两百至三百左右。
她疑惑地看向姜时镜:“神农谷当年研制的禁药一共有多少,你知道吗?”
姜时镜迟疑了下:“上万。”
桑枝:“???”
错愕道:“你确定没有数错零。”
姜时镜微愣:“什么?”
如晴天一道雷霹雳而下,桑枝不敢想上万的丧尸大军是什么场面,想来要比战场更为恐怖。
她对神农谷蓦然生出了质疑,一个治病救人山清水秀的门派,研究这种毁天灭地的东西是想干嘛,她若是没记错,原著里神农谷的谷主是女主哥哥,亦是姜时镜的舅舅。
书中对于他的描写也很简单,正人君子温润尔雅,天生好脾气,直到全书完结也没做出任何一点出格的事情。
不可能会突然发疯啊……
“我觉得要不还是把杳杳送咸鱼教养吧,神农谷是个危险地方。”
学医不如养蛊。
桑枝用骨笛操控着山间栖息的所有毒物全部爬出来,帮助撕咬尸体怪物,姜时镜的重剑所到之处,碎骨四溅。
有弟子不知从哪里找了扫把,把地上还在蠕动的碎肉和骨头拢到一起,浇上油焚烧。
呲呲烤肉的焦煳味伴着浓烟蔓上天际,层层笛音如送葬哀乐,在诺小的村落里响彻整个下午,直至傍晚夕阳西下。
村民已全部上山,右长老虚弱地靠在须吏盘起来的怀里,长时间用内力吹奏骨笛,他的身体早就吃不消,喉间漫出的鲜血再也止不住。
就连鼻间也一直持续不断出血,脸色已然差到发灰。
咸鱼教弟子在收拾残局,清理地上的灰烬和残肢肉沫,积雪融化后与血混合在一起,流向山脚。
桑枝用手帕擦掉溅在脸上的污血,转眸刚巧瞧见右长老,她犹豫了下,两步到他面前:“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支撑不了你长时间吹奏骨笛。”
右长老疲惫地睁开眼,瞧了她一眼,又缓缓闭上:“他们坚信白北山存在山神。”
话语间大量血液呕出,噎得他一时讲不了话,气急得缓了许久:“咳咳,我本来就要死了……世上没有神明,也救不了他们……咳咳咳……临死前,我想当一回他们期盼的神明。”
他咳了很久,血液全部滴在须吏的蛇身。
“……你说得对,十三年了,我后悔了十三年。”
桑枝愣住:“你听见了。”
右长老不舍地摸着须吏赤红的蛇身,血液不断涌出让他说话格外艰难:“小蛇还在庙宇里,我没有……咳咳,给它取名字,你带它回蜀地吧,圣女。”
第116章 晋江
◎山神新娘34◎
桑枝取出干净的手帕帮他擦掉涌出的鲜血, 却无济于事,他艰难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活不成了……呕, 带它回蜀地。”
她垂下眼看着满手血:“好, 我答应你。”
右长老微微眯起眼, 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意:“你和桑婳那小丫头,真的很像, 特别是性子。”
他的眼睛和耳朵也开始出血, 声音轻的桑枝需要弯腰贴近他的嘴才能听到。
“你父亲……咳咳……在伏音宫。”
桑枝顿时一僵,握着骨笛的手收紧, 但他转了话, 气若游丝道:“我喜欢这里……把我埋在, 山里……和须吏一起,圣女……拜托……”
声音戛然而止, 桑枝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僵硬的动作很久,耳畔除了风声,听不到一丝呼吸。
直到须吏的蛇头凑过来, 轻轻蹭了一下她。
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她直起身,视线内的右长老七窍流血, 血液像失去了阻隔,疯狂涌出, 毫无血色的面容已然灰败,陷入死亡深渊。
须吏用蛇尾缠着他的身体,不让他滑落在地, 蛇芯子舔了舔他脸上的血, 然后依赖地将蛇头贴在他的头上, 金色的竖瞳微微发散。
它似乎还没意识到右长老已经死亡,卷在身上的蛇尾逐渐收紧,带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
桑枝咬住下唇,执拗地用帕子把涌出的鲜血擦干净,直到袖子也沾满猩红后,右长老沧桑的面容才干净少许。
“半山腰的风景很好,开春后莺飞草长很适合居住,低头还能瞧见山脚下的村落,抬头也能勉强看见半个山神庙宇。”少年沙哑的嗓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像一股清泉流进她的心底包裹着心脏,缓解窒息感。
帕子在攥紧下,属于右长老的血液一滴滴从指骨滴落,落在尘土里。
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这是我第二次埋人。”
鼻息间的黏稠血味重到几近作呕,她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眸内覆着水雾,渐渐凝聚成珠:“我不喜欢埋人。”
幼时的记忆像电影般一幕幕地在脑中闪过,化为尖刺深深地扎进心口,只要一呼吸尖刺便深入几分。
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肩膀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缓声道:“他本就活不过明日子时,从下山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死。”
他捧起少女被冻得通红的脸,指腹抚上眼尾:“生死有命,难受的话就哭出来,不用忍着。”
话音刚落,炙热的眼泪彻底决堤,如断线珠子一颗颗滚落。
她泪眼婆娑,声线抖得不成调:“为什么会这样,明明……”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在呼吸间不断收紧,挤压着剩余的空气,她难受的咬住下唇,哽咽的哭腔从喉间溺出。
像失去栖息地的小兽,无措又彷徨。
姜时镜将她揽进臂弯内,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后背,带着安抚。
低哑的嗓音掺着温柔包裹着耳畔:“他在将死前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救下全部村民,宿主死亡,所有子母蛊失效,这是他所期盼之事。”
“即使今日没有禁药来袭,这一切依旧会发生,只不过刚好,你瞧见且经历了过程。”
他拉开了些距离,垂眸看向哭得不能自我的桑枝,弯起指骨轻触碰她湿淋淋粘在一起的睫毛,平静道:“你可以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悲伤,但不要忘了,他原先种蛊的目的是为了操控村民,只不过在一年年的被敬重和被信仰中生了后悔之心,这是永远无法抵消的罪。”
桑枝愣愣地抬起眼,圆润的泪珠从空中划过,视线内一片模糊。
唯有指尖抓住的衣袖,给了她莫名的力气。
“对不起。”她喉间哽塞得厉害,出口的声音带着厚重鼻音。
姜时镜认真地看着她,桃花眼内闪着不明情绪:“为什么道歉?”
她垂下眼,任由眼泪疯狂滑落,好半晌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姜时镜沉默了下,然后抬起她的脸,漆黑的眼瞳对上哭得泛红的眸子:“悲伤哭泣都是你的权利,不用为此感到抱歉,更不用道歉。”
桑枝的神情带着少有的懵懂,眼睫轻颤,在荡漾的水色涟漪中,看到了少年好看的桃花眼内印着认真。
埋藏在心底的枝丫彻底失去掌控,她头一次没有压制那股浓烈的情绪,任由它在心口疯狂蔓延,最后开出娇嫩的花。
余晖落幕下,层层叠叠的火烧云铺天盖地地从西边攀爬,渲染半个天际,隐隐有金色的光透过云层,化为一缕缕光辉打入人间。
村落里散落各处的尸骨全部焚烧干净已是第二日清早,彻夜的通宵让每个人都分外疲惫。
桑枝带着部分弟子在半山腰挖了一个大坑,一个足以能把须吏也一起埋进去的坑。
乌然护法去庙宇里取了干净的衣服以及平日里右长老喜欢的物件,帮右长老已经变僵硬的身体换上新衣服,妥善的放入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