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宅外传来闹嚷,人声与车声沸杂,韩明铮略觉意外,跨出了门槛。
楼外的司湛抬头一看,怔住了。
庞大的车驾封堵了街口,沸声扬扬,里外进出不得。
韩昭文出门察看,一长列车驾停在隔邻的陆府,许多宫女与侍卫跟随,正傲慢的驱开围观的百姓。
韩明铮跟出来,脸庞苍白,眼底微青,明显的憔悴了。
韩昭文一瞥,叹了口气,“酒量哪是几天能提起来,我会在宴上替你遮挡,不必勉强了。”
韩明铮忍下宿醉的头痛,“无妨,慢慢练就是了,堵路的是哪一家,我去请对方让个道?”
韩昭文眉头微蹙,“是荣乐公主的车驾,据闻她娇纵跋扈,性情不善,去求只怕适得其反,等她走了我们再行。”
一个娇美盛气的红衣女郎行出陆府,纤指转弄丝鞭,踩着奴仆的脊背上马。
陆九郎跟随而出,跃上一匹骏马,似有所觉的瞥来,目光怔了一瞬。
宫女陆续躬身进了马车,车夫呼喝着振缰,侍卫在左右护行,公主奢华的车列浩浩行出。
韩明铮轻淡的收了视线,走回宅内,韩昭文拄杖而立,望着车尾冷笑。
陆九郎跟了五皇子,还与荣乐公主牵缠不清,又勾着自家妹子逾墙,以为风流把戏如此好玩,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乐游原在长安郊外,地势高拔,俯眺城中万千街市,与曲江芙蓉园、大雁塔相距不远,是百姓游乐的好去处,出城就是一条大道,道旁绿柳婆娑,日丽风和,令人心悦神旷。
公主的车驾随侍众多,行进相当迟缓,韩家人轻车简从,抄小路而行,反而抢在公主前面出了城。沿途数不尽的宝马雕车,王孙与贵女欢笑不绝,锦衣比霞彩更夺目。
韩明铮略施淡妆掩了疲态,依然是明眸红唇,神采照人,一路不断有贵胄子弟搭话。
好容易近了乐游原,后头传来大声斥喝,公主的豪奴放肆的挥鞭开道,途人慌忙躲闪,有的车驾甚至给撵下大道,翻进了泥泞的稻田,场面一时大乱。
幸好韩家的马车轻窄,及时避去道旁,没有给混乱波及。
不多时,一骑红衣狂风般奔来,毫不顾忌的扬起一溜黄尘,扑得许多人迷了眼,呛咳不断。
红影方逝,哗乱未平,尘灰中又一骑奔来,马上的正是陆九郎。
他在擦过韩明铮时忽一收缰,眉眼暗沉,声音低抑,“韩七,我不骗你,只要过来,东西一定还你。”
韩明铮神情淡漠,驭马退了一步,“陆将军慎言。”
陆九郎不再说,绷着脸驱马而去。
无人察觉的一瞬逝去,黄尘渐淡,视野重清,乱哄哄的行人重整车马。
荣乐公主心情极好,陆九郎赞起她在洛阳新得的名马,引得她起了兴,二人一路竞逐。她的骑术在长安贵女中为翘楚,马儿又得力,果然将对手越抛越远,直到一气奔上乐游原,才得意的勒马等候。
后头的王孙贵女陆续抵达,衣发皆被尘灰所污,无不有些狼狈,尽管满怀郁恼,仍得带笑给公主问安。
荣乐公主骄矜惯了,她一边享受众星捧月的逢迎,一边嘲笑贵女们的窘态,陆九郎却迟迟未见,打发豪奴去寻也无果,方知又给他溜了,气得玉容变色,抽得几个奴才滚地惨叫。
李涪受到惊动,出来喝住妹妹,将她带去池边的水榭,问清缘由后劝慰,“这有什么好恼,就算寻不着他,季昌定是要来的,依着议定而行就是。”
荣乐公主本待恩威并施,先压得陆九郎点头,如今失了机会,满心的不忿,怏怏的听兄长哄劝。
李涪的园子极大,不少宾客已至,从水榭望去富贵如云,处处欢歌,一派绮丽胜景。忽然一个男装女郎到来,许多人骚动起来,纷纷簇拥而近,争相与之攀谈。
荣乐公主见那女郎容颜冷艳,一样染了尘,却大方自若,衬得浮灰似成了烽烟,平添英风飒烈,又为众人所瞩,顿觉不快,“那是何人?”
李涪轻捻腕间的佛珠,似在笑赞,“河西韩家的赤凰将军,似乎还是陆九郎的旧主,来了长安极受追捧,连宫中的娘娘也裁了几身男装,实在有趣。”
荣乐之前听过传闻,一向不以为然,此时听兄长一说,越发的不顺眼,“边地的野鸡也敢称凰,还装模作样的显扬,我必教她出个大丑。”
李涪不咸不淡的劝了两句,借口有事,抛开她去会客了。
荣乐公主一肚子恼意,正要去拿韩家女出气,外头热闹又起,五皇子李睿到了。
她一眼瞧见,怒上心头,跟在李睿身后亦步亦趋,姿态驯良的,不是陆九郎又有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过瘦,晚上加更一章
第82章 不胜醉
◎他的眼眸幽深的凝望,低头在她额上一抵◎
李睿含笑接受王公大臣的致礼,心底其实恼怒非常。
陆九郎才露了头角,已经三番两次遇上算计,荣乐公主一回来就上门纠缠,如果为这些糟烂之事折落下去,禁军里哪还插得了手。
不过越是如此,越显出有人急了,李睿不动声色,亲热的与李涪叙了几句,明面上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绝无半分不和之态。毕竟皇长子举宴,朝中大臣都来了,连外国使臣也获邀,可谓满座衣冠皆金紫,半是皇亲半朝官。
李涪的园林精美开阔,处处胜景,用彩帛搭起许多帷幔,供宾客在其间斗酒行令。亭台有舞伶歌乐,还有安排了趣巧的赛戏,文如猜迷、赋诗,武有蹴鞠、步打球;还有女郎喜爱的斗花斗草、抛球、荡秋千一类,客人们笑闹喧嚷,尽情欢谑。
南曲的名妓各有长才,宛如绮艳的鲜花,点缀这场风流的夏日之宴,引来众多王孙公子流连。商娘子也盛装而来,仍是婉丽动人,只不理陆九郎,对他的致意回以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显然怨气未消。
最受欢迎的还是搏戏,李涪与李睿给了极高的彩头,引得武官纷纷下场挑战,旁边还有击鼓奏乐,气氛热烈,围观者无数,不断爆出喝彩与哗笑。
陆九郎外放前时常参与此类竞戏,很出过一阵风头,夏旭揶揄道,“这是陆九的拿手戏,不下场玩一玩?”
陆九郎却不为所动,“几年没练,早就生疏了,万一失手还折了殿下的颜面,罢了。”
李睿赞赏的一瞥,这小子的确长进了,懂得了收敛持重。
对面的韩昭文伴着宰相与枢密使等几位大臣饮酒观斗,韩明铮在一旁陪坐。
达枷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一直将韩家女的逃脱引为大恨,如今在长安逢见,必定要想方设法要给些难堪,“赤凰将军可敢下场一试?”
韩明铮淡淡道,“我愿与阁下执枪上马,一决生死,王子可敢一试?”
达枷当年险些给她一刀断头,自然不会应,阴恻的转了话语,“明知宴场不许,提这何益,不如我们斗其他,就赌场上的中原勇士与吐蕃勇士谁胜!”
他使人换了两个牛角大杯,斟满烈酒,挑衅道,“都称赤凰将军擅饮,难道连这也不敢?”
那吐蕃勇士赤膛毛胸,剽悍似一头猛牛,对战的武官出自左军,胆气虽足,体魄就逊色多了。
韩明铮一掠就知胜负,然而事关朝廷体面,只能冰冷道,“中原胜。”
结果全不意外,左军的武官败了,韩明铮也不言语,将一盏饮下去。
达枷狂笑一声,亲手倒满空盏,“再赌!”
毡上搏斗不断,那蕃人异常勇壮,连败数人,韩明铮不得不接着饮,随着一盏盏灌下去,神情未动,只是脸越来越白,淡妆也掩不住失色。
宴上的众人惊赞她的酒量,韩昭文要代饮,达枷哪里肯许,硬生生用言语挤住,直乐得捶肩呼号,姿态狂放。
蕃人如此嚣张,李睿很是不快,不动声色的提了赏格。
季昌点了一个勇士下场,扳回一局,总算挽了两分颜面。
达枷毫不在意的灌了一盏,换上另一名强壮的蕃将。
右军连出两人,均以败北下场,季昌有些挂不住,好在丁良的人也败了,大家一样难看。
李涪边饮边观,意态轻松,坐在他身旁的荣乐公主却沉着脸,紧盯着陆九郎。
陆九郎似乎垂着眼什么也没看,一动不动。
达枷骄横过头,竟然大剌剌的狂言,“中原的勇士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畏惧!”
一言激怒了李睿,将原本的沉敛抛去了九霄云外,厉声道,“陆九,你上!”
陆九郎的身躯宛如一张绷紧已久的弓,蓦然弹了起来。
达枷一怔,随即认出来,哈哈嘲讽,“居然是你,连争女人都不敢的软货!”
陆九郎目光幽冷,也不除衣,抬手缚紧袖口,声音却刻意着慢,“要是我赢了,你不许再去南曲惊扰商娘子。”
达枷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轻蔑的应了。
当着皇子与重臣,下场前居然还争起娇娘,众人啼笑皆非,荣乐公主气得娇容变色。
陆九郎上场一个抱摔,吐蕃勇士知道不利,拼尽全力的绞斗起来。二人皆是能手,在毡上摔掼扑打,越绞越激,如两头蛮牛硬顶,看得观者惊心动魄。
吐蕃勇士的脚下谨慎的挪移,黑脸哗哗的淌汗,极力要将陆九郎摔倒,然而他的对手力量强悍,经验丰富的避开了所有诱劲,巧妙的存蓄力量。等他精力稍有疲竭,陆九郎一架一擎,吐气一吼,宛如顶天的巨人,竟然将蕃将硕大的身形扛起,掷摔得昏死过去。
全场无不喝彩,气氛激越而沸扬。
韩明铮什么也看不清,她头脑昏钝,四肢绵软,眼前似在漫天旋转,稍一懈就要栽倒下去。
蕃将被撞折了数根骨头,伤势不轻,达枷之前又张狂太过,顿时受到了不少嘘笑,落得颜面无光,带着随从悻悻的退了宴。
搏戏既罢,众人散去观看其他斗赛,陆九郎衣袖扯裂,转去了别处换衣。
荣乐公主接了仆人的传递,起身匆匆而去,待近休憩的院落,脚步突然一定。
陆九郎正与一个丽人在廊下,他姿态殷切,那丽人顾盼宛转,似娇嗔又似薄怒。
陆九郎的狭眸又俊又邪,附在耳畔亲昵的言语了几句。
丽人盈起笑,樱唇轻唾,陆九郎一派贪花好色的轻薄相,宛如十分受用。
荣乐公主看得怒火中烧,厉声一喝,“陆九郎!”
二人骤见公主,丽人吓得花颜失色,陆九郎将人往身后一挡,上前行礼。
荣乐一把将他推开,见丽人已经溜了,心头怒不可遏,“这就是南曲那个贱婢?”
陆九郎支支唔唔,自然不肯答。
荣乐公主越发忿恨,“陆九郎,你一再对本宫不逊,却跟下三滥的贱人厮混!”
陆九郎低眉顺眼的道,“属下不敢。”
荣乐公主愤怒欲狂,大骂道,“狗东西,今日就教你知道谁才是主子,学会当奴才的本份!”
眼见她气冲冲的拂袖而去,陆九郎一收卑态,起身毫不迟疑的穿廊越径。
他曾随李睿来此,对地形了如指掌,顺利避开守卫,抄进了后方的院落。
外间宾客游乐正欢,来歇息的人不多,很快让他寻到了目标。
韩明铮昏沉的伏在榻上,连有人靠近都失觉,被触碰才勉强睁眼,口齿慢钝而愕然,“陆九——”
陆九郎取水绞了巾帕,将铜盆挪近,抬臂箍住她的身躯,并指压住舌根,激得她当场呕出来。韩明铮难受的挣扎,给他勒住不放,指下越发使力,迫得她将胃里的酒吐出大半。
韩明铮晕眩难当,朦胧中给他喂茶漱口,湿帕擦去虚汗和污渍,冰冷的感觉逐渐淡去,好容易回过神,才发觉竟给他拥在怀里,颊面的温热是他的手在摩挲。
她心知不妥,勉力抬手挡开,陆九郎也不再强制,取过她的荷包将酩酊玉放入,眼眸幽深的凝望,低头在她额上一抵,一触就放开了,翻窗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