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张开看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袖子来,一戳,果然也是一个纸窟窿。
“还请大少奶奶指点。”事已至此,张开抹平了所有气焰,跪在钟言面前,“我是活不了了,您若是善心,就把我这些年积攒的银两捎回老家吧!”
“这事我办不了,我教你和元墨撕纸人的法子,往后你自己捎。”钟言之所以救他,是因为张开没有恶念,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拿着后厨的大权,多挣些银子。他将曾经嘱咐元墨的话又说一遍,救人和杀人都在他一念之间,既慈悲,又无情:“但这也不是白给你,你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教,如果不答应,我即刻将你的丝魄收回,你投胎去吧!”
“好,我答应!”张开不再犹豫。
听完这句话,钟言这颗心才放下:“我要走了,往后你和元墨好好照顾秦翎。他活不了多久了,想来也不费多少事,你们好好看顾他,每日给他弄新鲜的吃食,不出几天,秦家必定出一场白事。他走之前,千万别饿着他。”
“少奶奶,您要走?”元墨急了。
“我必须得走了,我不能长久地留在一个地方。”钟言摸了摸元墨的脑袋,不久留,这是原本就打定的主意,“往后就全靠你们了,张开好歹是个大人,最后这几天了,你们别让秦烁欺侮了他。张开,这点事你能替我做吗?”
张开还有什么话说,连命都没了,他没有摇头的余地。“是,往后绝不亏待了大少爷。”
“好,一会儿你把你和白狗的尸首烧了吧,我走了。”钟言说完就转了身,生怕久留生情一样,迈步就朝院外去。元墨追着少奶奶叫了几声,心里十分不舍,可是追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默默地擦着没有泪水的双眼。
大奶奶她是神仙菩萨,不是凡人,她必定要走的。
钟言是真心要走了,秦宅里的古怪可能自己根本压不住,没准儿还会引火烧身。这两天一直闷在充满药气的院落里,现在他一个垫步跳上墙,踩着墙头去找喜娘。
得找喜娘去,这才是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
不得不说,这秦家的大院真是气派,秦翎因为生病,不喜见人,院落在西南角。正厅那边灯火通明,想来今晚的酒局正散场,东边那两院坐北朝南的好房子应该就是秦翎那两个弟弟的住处。三进门最里面还有一个种了蔷薇的院子,花叶繁盛,还冒着不少花骨朵,远远一望红白相间,定是秦翎那位含苞待放的小妹住的地方了。
只可惜,秦翎如今……必定撑不到小妹出嫁。
离开药气浓重的地方,钟言一阵神清气爽,恶人的血骨肉散发出来的味道勾着他,让他忍不住凑近去找,去闻,去追。就仿佛花朵必定会吸引蝴蝶和蜜蜂,腐肉必定吸引蝇虫。跳下墙头的时候钟言随手摘了一朵鲜红的蔷薇,轻轻地别在左耳鬓角的附近。隔着墙,就是喜娘那屋了,不巧,喜娘就在院里,和几个小丫头说着话。
“成亲第二日我带人去扫喜,啧啧,床都要塌了,不知道夜里她怎么作弄你家少爷呢,恐怕坐上骑……二少爷还说放白帕子,我呸,真是抬举了。都那副身子了,还冲什么喜啊,要我说,直接找一户刚下葬的干净女儿,定个阴亲才是。”
有小丫头好奇地问:“可老爷和夫人说了,大奶奶的八字旺,一定能冲喜。”
喜娘啧啧摇头:“那都是胡吹,你们大奶奶怎么来的你们还不知道?人贩子为了卖人,什么编不出来。就算她八字旺,也冲不活将死的人啊。你们信不信,明儿一早,你们大少爷那院就空了,她肯定今晚就跑。她沉着呢,我背一路都累得慌,又没裹脚,指不定老家已经有野汉子了。”
说的没错,今晚我还真要跑。钟言转过身,喜娘必定会进屋,他提前去等着就好。可是刚一转身,小丫头的声音又飘进了他的耳朵。
“啊?那岂不是丢死人了。”
“大少爷也太命苦了……明早要是房里空了,指不定气成什么样。成婚之前,少爷还高兴过一阵子呢。”
“你怎么知道?”
“他让元墨去打听过,是哪家的女儿,又让元墨去买过东西,可是买什么就不知道了……恐怕买了好些金银珠宝,可见他心里高兴。可惜了,少爷他若是没病,谁嫁都是好嫁。”
“那是,要我说,大少爷比二少爷的性子好多了,唯独身子差。你知道吗,其实咱们大少爷是订过亲的,十二三岁那年就订下了人家,是柳家的三小姐,从小锦衣玉食那位。后来咱们少爷身子不行了,柳家二话不说退了婚,现在他家的三小姐都当了娘,一儿一女。”
“唉,当年要是嫁到咱们这儿来,少爷是不是也一儿一女了?”
“快别说了,柳家现在还逢人就说呢,亏得没和秦家成亲家……”
钟言看向北方的屋檐,烟囱上方有袅袅青烟,是秦宅的厨房。不知不觉间,他又调转了方向,没多会儿又走回了东四宅。
偏僻的院落里,张开正和元墨烧着尸首,两人都是一脸凝重。钟言捂着鼻子进去,元墨还以为看错,揉揉眼睛,转悲为喜:“您回来了!”
张开往旁边站了站,虽然一字未说,但显然已经服了这位少奶奶。
“过几天再走吧,今日还不着急。”雨停了,钟言看着烧尸的烟,“明日给你们少爷做银耳绣球、珍珠丸子和兔肝粥,张开,你提前给我准备一间小厨房,往后秦翎的饭菜我单做给他,别人都不许插手。还有,我要上好的白蜜,给我多多得找。”
“是。”张开说,“单辟出一间就是。”
“好。”钟言将两把红伞也一并丢进火堆里,等烧完了,元墨凑了过来,高兴得就差跳几下:“您真不走了?”
“以后还是得走,这几日先留下。”钟言是怕这院里的人欺负秦翎,药篓子本身就足够可怜,现在还盲了。秦宅里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欺凌到他头上去,再说,还有那个不省心的二弟。总归自己已经插手管了,再多管他几天,别叫他孤苦伶仃。
张开一直没什么反应,和元墨当初一样,看着自己的尸首化成尘埃,心里不是滋味。元墨可顾不上那么多,只要钟言不走就好,少爷也多了一重牵挂:“那咱们现在回去吗?您晚上吃点什么?”
说到这里,元墨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没见过少奶奶吃饭。
“先不吃了。”钟言看看天色,“张开,听说秦翎的寿材已经备下了?”
“是,就在冰窖的后头。”张开说,“单独一个小院,钥匙由我收着呢。”
“那正好,你们陪我去看看吧。”钟言说,可能是闻了梨子的缘故,他总思念那股清甜。去看秦翎的寿材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相信秦宅内的诡事还未罢休,说不定寿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要去看大少爷的棺材,元墨一下不肯动了。
“这就不必了吧。”元墨这一天是大惊大喜、大喜大悲,“看那个干什么去,总归用不上……最好永远用不上!”
钟言明白他,这孩子护主心切,不愿去见那个,仿佛不见就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还小,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时候寿材放对了是好事,给人挡灾辟邪,福寿延年。但若是放不好……”
“也是灾祸。”张开忽然说。
“哦?你知道这些?”钟言疑惑。
“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打棺材都要从祖辈做起,一代代往下传,不能轻易改行,除非没有儿子了,女人不能干。”张开在前头带路,时不时摸摸手臂,尽快熟悉着这具纸身子,“说来也怪,置办寿材那天,我在宅子里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成亲两天,累死我了。
秦翎:躲进被窝偷偷哭泣。
第31章 【阴】年降尸1
“你见着鬼了?”钟言脚步一停。
张开也停下来,周围没点灯,下雨后的泥土松软,虫子也开始鸣叫。他看了看脚下的砖石,也思索着秦宅为什么会有人来作乱,他在秦家这样多年,一直平平安安。可自从大少奶奶来了,确实有怪事。
不说别的,就说脚下这些着急忙慌逃走的长虫,他以前就没见过。
钟言也发现了,不单单是秦翎的院子,现在秦翎院外也有异动。阴潮之虫本就数阴,现下却要跑,不知道是大公鸡闹的,还是它们怕着什么。
“算了,全告诉你吧。”张开终于开了口,要不是钟言救了他一命,想要撬开他的嘴难过登天,“置寿材那天是个阴雨天,那阵子宅子里来来回回进出郎中,给大少爷摸过脉全都摇了头,可谁都不敢直言。其中一个胆量大,就单独见了老爷,当时我刚好和账房去交账本,听见郎中说大少爷时日无多,要尽快准备。”
“不光是棺材,最好连寿衣都一起备下,还有要烧的纸材,也备着。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要结一门阴亲,冲喜若冲不成,大少爷到地下也得有人陪着。”
“只因为他年龄不大,活着的时候又苦,不把他的亲事办了,往后他怨气上来会缠着家人不放,阴魂不散。”
钟言听着听着就笑了,秦翎还有怨气?他那个傻子,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身骨不争气才越治越病,就算真到闭眼那天,他也只会怨恨自己,才不会阴魂不散,更别说连累家人。那个傻子啊,心都是干净的。
张开继续说着:“按理说,大少爷这种年纪,之前也没备这些身后事的用度,不该有那么好的棺材。”他现在想想,还觉得浑身冒寒气,“可是那天我亲眼见着了,抬进来的是一口大棺,上好的红木,木面直发亮。寿衣也不像新赶制出来的,那针脚没个几年的光景,根本缝不出来。”
钟言冷笑:“是有古怪。”
年龄大的人备寿材都早,有些大家的老人可能提前备十年、二十年都有,寿衣也是早早请人缝制,不敢马虎,势必要精美绝伦,将来穿到地下去。花重金打出来的棺材厚重得吓人,七八个壮丁都未必能抬动,每年用足足的桐油去刷,直到发亮,这棺材才算养成了。将来再请风水先生算一块宝地,埋下去庇护子子孙孙。
可秦翎的棺材是现成的,怎么可能发亮?发亮的棺一般装大寿之人,凭什么给他一个十七八的短命鬼?
“我当时也觉着古怪。这样的大棺,怕是想找都找不出来,可大少爷一说不行了,立马就找着了。”张开又摸了摸胳膊,仿佛是冷了,“棺上雕龙刻凤,单是棺盖就有半丈高,用两块青石垫着,离盖下去差三掌宽。我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棺材,忍不住多看,可能是我眼花……”
“大少奶奶,我有点儿害怕。”元墨缩到了钟言身后。
“你怕什么?”钟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纸人肩上无明火。
“怕鬼啊。”元墨缩着肩膀,“要不……咱们找点了灯的地方去说吧。”
“你和张开都不是人,你们还怕那个?”钟言哭笑不得,“就你这点胆量,怎么护着你家主子?我不怕吓唬你们,秦宅里有祸害,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会冒出来,必定比蛊人恐怖。”
元墨原本都要缩成一团了,听完立马装作精神抖擞,仿佛一身胆量:“既然我都不是人了,还是不要怕了,张开你说,你瞧见什么了?“
可张开的神情摆明他也在怕着什么。“我那天原本是去关冰窖,路过那院时,听到里头有人说话。我想必定是哪个丫鬟小子进去捣乱,拎了一根长棍就去打人,没想到进去之后什么人都没有。我祖上是屠户,以前专给秦家杀牲口,自来胆子大些,就再往里走,可转来转去都没瞧见人。”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叫我。”
“那你回了没有?”钟言马上问。
“我没回。”张开颇有些庆幸,“放寿材的地方,就算有人叫也不能回,这是老规矩。但我仗着不怕就回了头,瞧见棺材里竟然有人,正扒着棺口往外看!”
“是谁!”元墨吓得跳了一下,“下蛊的那人?”
“不是。”张开用力地吞了一下唾沫,“不是别人,就是大少爷!脸白森森的,穿着寿衣。”
元墨两眼一黑,差点吓晕在钟言身边,还是钟言伸手给他扶住了。他没料到张开看见的怪事如此吓人,要是下蛊之人,哪怕棺材里爬出一个鬼,可能都还好些。
“我吓得扔掉棍棒立刻跑了,接连三天都没出伙房。”张开想起那场景还会不寒而栗,“后来那院我彻底锁上了,再不让人开锁,再开那日就是抬棺了。”
“你这是万幸了。”钟言没猜错,果真寿材也被人动过手脚,“你祖上若不是屠户,恐怕那日你就逃不出来了。”
这话张开以前也有所耳闻,说是鬼怕杀猪刀。“那咱们……还去看吗?”
“自然要去。”钟言点了点头,周围也着实冷了,因着离冰窖越来越近。
这风水……到底是多不利于秦翎啊?处处都在压制他。冰窖和火房相冲,盖厨房时都会特意分开二者,如果离得太近,厨房后侧的冰窖就叫“火下冰”。
火下冰,顾名思义,能翻火而存,必然是阴冷得厉害。秦翎若是这两日死了,体内毒阳最盛,恐怕普天之下只有火下冰能压得住,不让他起尸。这些怪事一件件、一桩桩,连成了一串,钟言都不知该如何下手拆招,连头绪都理不出来。只能说秦翎这辈子苦,连身后事都被人算计,恐怕有人连他的鬼都不想放过,不让秦翎投胎,只为了养鬼借势。
张开还在前面走,已经将纸身适应得差不多了。路过冰窖时钟言多看了两眼,恐怕这里面也不是好地方。再往后头走是一扇大门,元墨从没来过这里,率先摸了一下:“我单知道秦家富有,竟然用铜做了这么大的门。”
“我来开。”张开见怪不怪,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锁沉且大,看着就不好开,钟言走过去摸了一把,忽然说:“这不是铜门。”
“不是?”张开将锁取下,“这就是铜。”
钟言摸着门,是不是,他最清楚。如果这只是铜,他摸上去不会这样烫。“钥匙给我用用。”
张开将钥匙给他,摸在手里生凉,这才是铜的。钟言用铜钥匙刮了下门面,在不经意的地方弄出一处破损,里头露出不一样的颜色来。他摸了一下:“这是铜镶金。”
“镶了金子?”元墨赶紧过来摸摸,可是却摸不出任何异常来。
钟言双臂使出全力才将门推开,身旁直接冷了一层。方形的小院一览无余,清冷的月如弯刀悬在半空,照着棺材,钟言一看:“竟然是棺上悬刀。”
“这也不好吗?”张开问。
“不好,如果棺里有尸,可能会起尸,好在现在空着。”钟言比他们先迈步,进了院子,又冷了一层。左右两旁的过道摆着成排的纸人金山,金法船在最中间,世间万物恨不得应有尽有,全让秦翎拿到下面去享受。
再往前走,又是两个过道。
这么多过道,钟言还没见过这种格局呢,他只往前看,张开所说的那口大棺材就在正当中,当真是修葺精美,下了苦工。就连最下面的棺凳都贴金描银,两条凳子价值万千。
“这样大的排场,你家老爷夫人可真疼爱他,给他这么好的材料,就不怕他扛不住吗?阳福享不了,阴福能烧死他。”钟言朝棺木径直走去,不料被元墨拦了,他笑着推开元墨的小胳膊,“没事,我进去看看。”
“进去?进哪儿?”元墨急了。
不止是他,就连张开都急了:“现在没点灯,还是别进去了。明早我带上几个火力壮的伙计,一起来!”
“我怕今晚这棺木就要出事。”钟言摸着棺木上的金龙戏凤说,垫盖用的横木很厚,足够身形单薄的人钻进去,“你们在这里守着,如果我一时半刻出不来,你们……”
落字还未生根,钟言脚下忽然一软,晕头转向。他赶紧去扶元墨,方才还清清楚楚的头脑这会儿像搅了浆糊,眼目也跟着不清楚起来。他揉起眼睛,这是怎么了?这会儿可千万不能犯迷糊啊。可是不管怎么给自己提醒,眼皮始终抬不起来,更加沉重……等到他再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光明一片,晃得他不由地眯了眯。
“你没事吧?”何问灵担忧地看着他。
“啊?”钟言吸了吸气,脑袋里茫然一片,“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