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莉莉安一阵风似地走上前,老师笑着夸奖她:“非常好,你考了满分。”
莉莉安试卷上的字迹清晰优美,像老师的板书一样漂亮。和她的考卷相比,我的字歪歪扭扭,满纸都是老师批改的错误。
我好奇地看着她,心想她真厉害啊,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男孩子们也比不上她。
莉莉安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如果把其他女孩子比喻成土豆的话,她就是蛋糕,土豆各不相同,但又大致相似,不过是每天都摆上桌的廉价食物而已,蛋糕就不同了,它让人惊喜。
莉莉安有着漂亮浓密的黑色长发和蔚蓝的大眼睛,有洁白细腻的肌肤和小巧精致的五官。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扯着嗓门说话,满口污言秽语,她的声音轻柔动听,一举一动都文雅得体。
以前,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和她成为朋友,我是班上最小的女孩子,比大部分同学小两岁,没人愿意和我玩。而现在,我竟然能和莉莉安手牵手回家。
可惜她的精力不在我身上,她总是一边拉着我,一边跟男孩们说笑打闹,我就像她牵着的一条小狗,她甚至不必理睬我,不必和我说话。
男孩们像凌乱的羊群一样推推搡搡,打打闹闹,然而在路过乔纳森酒吧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蹑手蹑脚路过这片区域,比刚出生的小羊羔还要胆小温顺。
在新城,乔纳森是个可怕的名字。
人们谈论他们的时候,会压低声音,露出谨慎害怕的神情,大人甚至不允许孩子们提到乔纳森的名字,这带给大家某种错觉,乔纳森是个可怕的怪物,会在你靠近时,一口把你吃掉。
不过我知道他们不是怪物,乔纳森家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就在我们班读书,他们是比尔和海涅,一对金发蓝眼的漂亮男孩,总是穿着一模一样的忸怩外套和格子短裤,还拥有成年人都穿不起的羊皮靴子。
虽然调皮捣蛋,可他们在莉莉安面前却很有礼貌,总是很温和地和她说话,就像现在,他们从后面追上来,一左一右簇拥着她。
比尔只顾和莉莉安说话,海涅倒是和我打了个招呼,只是还没等我回应,他的目光就转到了莉莉安身上,他们看着她的时候,眼睛像在发光。
两兄弟都高高瘦瘦,白皙漂亮,不过性格却略有不同,比尔很霸道,从不写功课,还经常欺负同学,我们同窗几年了,几乎没打过招呼。海涅则相反,他成绩很好,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还有女同学暗地里喊他王子。
像往常一样,我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看着他们交谈嬉闹。
忽然,我们身后传来了一叠声惨叫。
只见乔纳森酒吧的大门前,几个手持棍棒的年轻男人正在围殴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吊带裤,双手护着脑袋,像球一样滚在地上,任由棍棒加身。尘土飞扬中,他吐了一地,浓稠的黄色呕吐物中还混杂着血丝。
虽然满脸都是泥水,但那瞎了一只眼睛的脸却很有识辨度,他叫维德斯,是朱丽叶姐姐的爸爸,一个酒鬼和赌鬼。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哼哼,一个年轻男人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
“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年轻男人叫迈克,是乔纳森家的打手,他年轻英俊,浑身肌肉,恶狠狠地威胁别人时,嘴角还挂着轻佻的笑,那悠然的表情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男人跪在地上,渗着血的嘴巴呼哧呼哧喘着气粗气,他一边哀求,一边去抓迈克的裤腿,然后像狗一样伏在地上,亲吻了对方的皮鞋。
迈克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一脚踢开了男人的脸:“我才擦了皮鞋。”
另一个打手狠狠踢中了男人的肚子,骂道:“没种的玩意!上次不是说要把你女儿送去妓院吗?听说那里已经有了她的一张床,安心吧,我们会多光顾几次,早日帮你家还清欠款的。”
男人们扬长而去,朱丽叶的爸爸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原地。
围观的孩童们散去了,莉莉安躲在比尔和海涅身后,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比尔柔声安慰她:“别害怕,迈克哥哥是个好人,从不乱发脾气的,这都是那些欠钱不还的癞皮狗的错。”
莉莉安怯怯地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三个人有说有笑,逐渐远去。
我没有跟上去,而是拉紧书包,向朱丽叶姐姐家的方向跑去。
朱丽叶姐姐家住在一座幽黑透风的破楼里,她和她妈妈经常给邻居们洗衣服赚点日用,她也给我家洗衣服,每次来我家的时候,她总是温和地笑着,还会夸我长高变漂亮了。
其实,她才是长高变漂亮了的人,她十五岁了,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身材凹凸有致,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另一种东西,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周围很多女人身上都有,有时候这些东西会和那温和的笑容混在一起,变成一张木然的脸。
朱丽叶家的门敞开着,她和她妈妈正在洗衣服,身边堆满了水盆。朱丽叶的妈妈是个有点可怕的驼背女人,她的脸像枯树皮,又黑又糙,满是皱纹,头发灰白斑秃,声音粗哑如同老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一样。她还总是在生孩子,我不知道朱丽叶的妈妈生过多少个孩子,她的肚子总是鼓起来又落下,孩子也总是生下来又死掉。
房间深处传出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可是没人去照看一下那个孩子,简直像是要任由它哭死。
“朱丽叶姐姐。”
朱丽叶湿着手走出来:“安妮?”
“朱丽叶姐姐你快跑吧,你爸爸被乔纳森家的人打了,他们说要把你送去妓院。”我小声说。
朱丽叶的脸色一点点变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趁你爸爸没回来,你快跑啊,快跑!”我推推她说。
可她一动都不动,默然半响后,低声对我说:“谢谢你安妮,我没事,你回家吧。”
那天,我望着她家漆黑冰冷的楼道口,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朱丽叶姐姐被这个楼道吞噬了,她身上那种说不清的感觉也渐渐清晰起来,像一朵被掐下枝头的玫瑰花,看上去还鲜艳地活着,可实际上已经死了。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来,结果碰到了海涅。
他站在道路中央,对我露出微笑,仿佛专门特意在等我。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在这里……
“嗨,安妮,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走到我身边问。
“来帮妈妈问问,我家的衣服洗好没有。”我说。
“哦。”他点点头。
可是下一秒他就像抓小鸡仔一样把我的脸按在了墙壁上,弯腰在我耳边说:“那就好,我还真怕你来多管闲事呢。”
“放开我!”我尖叫道。
“迈克哥哥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小孩,被他们发现你做了多余的事,你父母就该有麻烦了。”
我感觉墙壁上的沙砾已经划破了我的脸皮,泪水不知不觉溢出眼眶,我大喊道:“我要告诉我爸爸,让他揍你!”
“你爸爸?那个被人带绿帽子的瘸子?他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敢打,还打我呢。”
“你是坏蛋!你们全家都是坏蛋!”
我呜咽着,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一语不发地走了。
第3章 第二章
内力叔叔是菲利斯人,他脊背挺直,双腿修长,双目炯炯有神。他是我父母的老朋友,据说是年少时的伙伴,虽然也是村民出身,现在却是有钱老板了,为此他十分得意,喜欢就他的事业高谈阔论。每当这时候,他都是餐桌前的明星,每个人都充满敬意地望着他。
“安妮,你还想来点肉汤吗?”丹尼哥哥问我。
丹尼哥哥是内力叔叔和蒂娜婶婶的儿子,12岁了,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有一头凌乱的黑色卷发,我望着他的眼睛,心脏跳动地像雀跃的鸟儿,脸颊也开始发烫,点点头说:“当然,麻烦你了。”
“我也还想再来点。”妹妹贝拉插嘴说。
我讨厌贝拉,她什么都跟我学,还总是抢我的东西。
丹尼笑着给她添了肉汤,还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丝,这让我更生气了。
贝拉挑衅地看着我,又伸手抢我的水果。
一颗李子咕噜噜滚到了桌下,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内力叔叔讲话,没人注意我们姐妹的争执,我对贝拉翻了个白眼,爬到桌下捡。
我捡到了李子,可是也发现了两双纠缠在一起的腿。
其中一双属于我妈妈爱莲娜,她穿着红色高跟鞋和长尼龙丝袜,那双腿正挨着对面男人的腿轻轻磨蹭。
桌布下昏暗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我和这两双亲密交缠的腿。
我忽然想起海涅的话。
‘你爸爸?那个被人带绿帽子的瘸子?’
我爬出桌底,内力叔叔还在高谈阔论,他的对面,我妈妈正单手撑着下巴凝望他,像个热恋中的少女,满目都是柔情。
晚上贝拉一直不肯睡,她嚷嚷着要嫁给丹尼哥哥,做他的新娘。过后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带胸罩,她还用胳膊夹紧胸口,挤出一点沟来,说她觉得自己可以带了。
她睡着后,我悄悄溜到浴室。
妈妈每天都要泡澡,我推开浴室门时,她正一脚踩在浴缸边沿上除腿毛,脸上还涂着厚厚的白色软膏。
“你怎么还不睡?”她看了我一眼说。
“我要告诉爸爸。”
“什么?”
“我要告诉爸爸,你和内力叔叔的腿贴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迅速把我扯进浴室,关上了门。
我头一次觉得母亲这么可怕,她涂满白色软膏的脸十分僵硬,眼睛愤怒得好像能喷出火焰。
她弯下腰,一字一句对我说:“你什么都没看到,敢跟你爸爸胡说八道,我就打死你。”
“我就要告诉爸爸,我看到了,你蹭他,你做了不对的事情。”我倔强地望着她,可心里很害怕,眼泪都挤出了眼眶。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笑笑说:“好啊,你去说吧,你说了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这就是你希望的吗?你去说吧!去说啊!”
“妈妈……”
母亲扯着我的胳膊往外拖:“走!我带你去说!”
“不要,不要。”我搂住母亲的腿,哭道,“我不说,我不说了,你不要走。”
母亲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柔声安慰几句后把我送上了床。
第二天是周末。
我被一阵争执声吵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向窗外望去。
楼下,三个人跌跌撞撞挤成一团。朱丽叶姐姐的头发被他父亲抓在手里,男人像拉扯一条狗一样拖着女儿往前走,他妻子正跪地哭喊。
“不要!求你不要!”女人嘶喊着。
“滚回家去!”维德斯先生把妻子踹倒。
女人哭泣着哀求,却被他打了两巴掌,仿佛还不够解恨,他又狠狠踢向了女人的脸。刹那,女人的嘴巴鼻子鲜血直流,刺目的红色染了一地。
朱丽叶大哭着,求他父亲不要打母亲:“我去,我会乖乖待在那里,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不要打她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可是没人上前劝一劝,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她女儿。
晴朗的天空下,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贝拉跪在窗边,明亮的脸庞显得很温暖,她也被楼下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小小的手捂住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难受极了,趴下来缩起身体,用枕头盖住脑袋。
贝拉却来烦我:“安妮,什么是妓院?是不是大桥那边的小房子?蒙奇他们说,那里面住着很多婊子。”
我也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婊子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人们互相咒骂时,总是把对方家里的女人骂做婊子,连小孩子都经常骂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