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今日但凡入店试穿的姑娘太太,人手一朵绢花。”
  那绢花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独特,每一朵花瓣上均有仿点翠的工艺,这不知是何人所创,姑娘们瞧见稀奇,三三两两往店里去。
  待进了店,店内装潢气派,开间甚阔,花灯满楼,沿着楼梯往上,还设了一排雅间,每个雅间外别着一朵精致的绢花,有名“慢春风”,有名“秋波定”,皆是诗情画意,惹人忘返。
  沈香刚进了店,便见二楼一雅间门口有人吵了起来。
  “这件袍子是我先看上的,自然该归我。”
  “什么叫你先看上的,谁先付银子归谁。”
  那年轻圆眼姑娘气急,“可是明明是我先试穿的。”
  “没错,我瞧见你试穿好看,我就买了呀。”
  “……”
  这话惹来哄堂一笑。
  圆眼姑娘气哭了,“我不管,我就要这一件,掌柜的,再给我做一件出来。”
  管事的在一旁陪笑,嗓音也抬得个格外高,“姑娘海涵,咱们铺子里的衣裳每个款式数量有限,售完不补。”
  “你傻了啊,旁人要买,你还不补吗?重新做几件出来不就成了,有钱不赚是傻子。”众人吩咐咋舌。
  管事的连连作揖,“非不想补,实在是不能补也,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店铺里的料子均来自南海的绡纱,此物每年产量有限,我倒是想做衣裳出来,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众人汗颜,“难怪卖的这么贵。”
  一听这里的衣裳数量有限,售完不补,一些激灵的客人立即钻进各雅间,看着尺寸差不多都顾不上试穿便买下了,一时底下柜台结账处人满为患。
  那沈香最是财大气粗,平日花钱不眨眼,吩咐丫鬟进去抢,丫鬟好不容易逮着一件,恰恰对面一丫鬟也瞧中了,两个丫鬟在展示衣柜前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着谁。
  正主久久没等到丫鬟,相继而来。
  王书琴没认出对方,沈香却认出来王书琴。
  沈香虽然家世比不上王书琴,可也不带怕的,“我已付了钱。”
  王书琴不信,指了指外头排着队的结账处,“你若真付了钱,衣裳早该在你手里。”
  王书琴的丫鬟仗着出身长公主府,平日拿鼻孔瞧人,“瞧你们这寒碜样,这么贵重的衣裳穿在你们身上也不怕糟蹋了。”
  王书琴瞥了丫鬟一眼,示意她说话不要太过分。
  沈香本是商贾出身,懂一些三教九流的门道,她进来的时候便吩咐身边一侍卫去排队,懂得买卖已付款为准,遂慢悠悠将兑票掏出来,施施然给王书琴瞧,
  “王姑娘,很抱歉,这衣裳已是我的啦。”
  王书琴便知对方认出了自己,她还要脸面,吩咐丫鬟放手,丫鬟蹙眉不肯,自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王书琴便瞪了她一眼,丫鬟才不得以松手。
  沈香优哉游哉拿着衣裳进去试穿。
  待沈香出来,那衣裳流光溢彩裹着玲珑身段,曼妙多姿。
  王书琴看着实在喜欢,便带着丫鬟找管事的。
  可惜今日玲珑绣总共只推出一百套衣裳,已一抢而空。
  王书琴不甘心,“下一次到货是什么时候,你必须给我留着,我可以先付定金。”
  “我也是,我也可以,留一套给我…”
  大家纷纷举起银票拥簇而来。
  那头结账的队伍还未排完,这里预定的人已堆成了一条长龙。
  明夫人站在二楼账房,张望底下人海潮潮露出欣慰,扭头问谢云初道,“这么下去,你这铺子订单将堆积如山,你的衣裳怎么供得上?”
  “不急,什么时候来了货什么时候做,越稀少,旁人越稀罕。”谢云初从容坐在案后算账,
  明夫人与谢云初短短相处两日,越发觉得这姑娘是个干大事的,有主意不说,万事沉得住气,与王书淮简直是般配极了,“假以时日,你这玲珑绣的招牌定将遐迩闻名。”
  谢云初笑,“也有您一份功劳。”
  扭头又问林叔,“屈二那边可传来消息?”
  谢云初挑了一名能干的管事跟随王书淮南下,算算日子,该到江南了。
  林叔回她道,“今日晨收到飞鸽传书,他跟姑爷平安抵达金陵,有姑爷牵线搭桥,想必他很快便能联络上出海的商贾,替咱们寻来最好的货源。”
  谢云初放心了。
  时辰不早,她遣人送明夫人回府,明夫人这几日来铺子里陪着她做绢花,二人相处不像母女反而如同挚友,谢云初欣赏明夫人的热忱淳朴,明夫人赞佩谢云初的果敢能干。
  二人算是相得益彰。
  眼见铺子里衣裳抢售一空,谢云初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落定,只等着银子归总算账,这热闹而繁忙的一日也该接近尾声。
  怎奈好不容易坐定喝一口茶,一小厮轻轻叩了账房的门,提了一盏花灯进来,
  “东家,方才有一侍卫赠了一盏花灯过来,说是给咱们玲珑绣的东家,掌柜的吩咐小的送来。”
  小厮将花灯搁在门前的高几,掩门退下。
  谢云初主仆数人盯着那张华丽的花灯,瞠目结舌。
  “这莫非送错了?”
  “人家指定玲珑绣的东家怎么会送错?”
  “而且这花灯镶金戴玉,价值不菲…”夏安凑近,捧着绢面一瞧,
  “咦,这上头绣了一株红豆,红豆表相思,莫非是姑爷安排人送来的?”
  谢云初杏眼一睁,“怎么可能?”
  这世间谁都可能,唯独王书淮不可能。
  前世她伴着他过了八个春秋,每每元宵灯节,七夕灯节,她均会亲自制作一盏精良的花灯赠给他,有时作一首暗藏情意的藏头诗,有的时候画一幅意境悠远的青绿山水画,有的时候绣一株红豆,八年了,足足十六盏宫灯,花样不重复。
  但王书淮从未给过她任何回赠。
  他总是忙里偷闲欣赏一番,随后疲惫地朝她淡笑,“夫人做得真好,有心了,夫人瞧瞧摆在何处?”
  那个时候仅仅是这几句谈不上情意绵绵的话,便抚慰了她空旷的心。
  她太容易满足,哪怕仅仅是他一个眼神。
  “扔了吧。”
  她是有夫之妇,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馈赠。
  谢云初说完这话,便垂下眸继续忙碌。
  夏安有些舍不得,这灯盏用紫檀所作,共有八面绘绣,按一按手柄处的机括,灯面哗啦啦转动,花穗也随着摆动,八面彩绣由上而下倾泻,如同银河泄下五色彩光。
  称得上美轮美奂。
  但谢云初发话,夏安不敢不从,拿着交给门外的小厮吩咐扔去河里。
  小厮一瞅这灯盏华丽无双,心中纳罕,以为主子跟姑爷闹脾气,于是送来掌柜处,掌柜的也误以为此灯是王书淮所赠,
  “先缓一缓,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定是闹了别扭,心里不痛快,保不准哪日东家又要寻出来,你先搁在库房,就跟上头说一声扔了,等回头东家要再拿出来,若是过一月不曾记得这事,你再扔不迟。”
  小厮也觉得掌柜此举稳妥。
  王书淮是一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出京那一日,尚有些手尾没料理清楚,嘱咐侍卫齐伟留在京城,齐伟一个月后方抵达金陵。
  这一个多月,王书淮太忙。
  初来乍到,他并未急着大刀阔斧改革,而是先马不停蹄应酬江南的官员,陆陆续续将各个口子的门路摸个通透,大晋实行两京制,金陵也有六部官员,这一次丈量田地核查人口的国政,便是由户部侍郎刘琦亮与南京户部尚书共同主持。
  刘琦亮握的是实权,南京户部尚书不过一个闲差。
  差事虽闲,人却是德高望重,王书淮晓得这位七十岁的尚书大人是个出了名的理想激进派,一心想扭转朝廷官员懒怠贪腐的作风,是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王书淮将自己构想和盘托出,得到老尚书鼎力支持。
  这段时日,王书淮一面陪着刘琦亮在南京官场推杯换盏,一面跟着老尚书走访苏杭各县,算是大体摸清了江南虚实。
  可谓是忙得昏天暗地,无一刻停歇。
  八月十四日夜,王书淮再一次应酬回了府。
  灯色寂寥,浅浅照亮了石径一隅。
  王书淮喝了不少酒,由明贵搀着立在石径处吹风。
  这是长公主在江南一处宅院,不大不小三进院落,平日只一对老夫妇看着,替王书淮烧水做饭,王书淮起居皆在前院的书房。
  书房西南面有一处竹林,如今竹木萧条,落英缤纷,王书淮踩在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响,是夜色里唯一一丝动静,这一隅枯竹像极了春景堂前面那片竹林,王书淮立在石径有片刻的失神。
  忽然云破月出,浩瀚无垠的月色倾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层冰凌凌的光,衬得他的气场越发清锐。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时日不曾想起她,只偶尔深梦里掠过惊鸿片影,梦醒时来不及分辨又匆匆上衙,今日也不知是酒意作祟,或者是那当头浇下的月光让他回想起什么,王书淮瞠目盯着石径深处,轻声询问明贵,
  “京城可有消息传来?”
  明贵不知所然,“您指的是国公爷吗?国公爷每隔三日均有邸报送给您,便于您了解朝廷大势,哦对了,太太和老爷很是挂念您,送了几封家书过来,还搁在书房呢,您先前没空看,要不要小的寻出来给您瞧?”
  王书淮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一根细丝牵引着,一扯一扯,有一股莫名的痛意。
  他缓缓摇了摇头,搭着明贵的胳膊,过石径绕去后面的书房。
  来到月洞门前,却见一熟悉的身影抱剑倚在门槛处,正是匆匆南下的齐伟。
  明贵瞧见他,神色大亮,“齐伟,你可过来了,那个,我媳妇可托你捎东西来了。”
  齐伟神色淡淡将身后一个包袱扔给明贵,“尊夫人说了,你若是在江南不老实,就等着回去跪搓衣板。”
  明贵眼眶发热抱着包袱,闻着熟悉的气味,哽咽,“傻婆娘,我怎么会去外头寻花问柳,我有这个心思吗?”说到最后有些埋怨妻子不信任他,委屈地发酸。
  齐伟没管他,而是恭敬地朝王书淮施了一礼,
  “公子,幸不辱命,将公子吩咐诸事办妥。”
  清凌凌的月光下,年轻的男人一袭青色官袍,挺拔又矜贵,他双臂轻垂,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伟,半晌吐出一个沉哑的字,“好。”
  随后,冷沉的目光锐利地掠过明贵手中的包袱,渐渐移至齐伟身上,
  “没别的了?”
  齐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王书淮眉峰阴沉,忍耐着脾性道,“夫人可有话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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