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隐在羊群里的豺狗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个个狠辣如悍匪,冷漠如厉鬼。
为首之人穿着狼皮无袖短褂,身量高壮,容貌阴狠。
他右手拎着一把九环大刀,左手举着松木火把,带着数百名同样手握刀/枪/的同伙,围在官道旁边的小树林外,大声质问道:“高城就在眼前,只要攻入城中,钱粮酒水自是取之不尽!尔等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就只想缩在后边干等着捡便宜!这天底下,可没这等好事!”
同伙们纷纷出声,你言我语地大声咒骂。
“之前矮坡杀马时,他们便是在林子里光躲着捡便宜,真是好不要脸!”
“呵!捅死恶吏坐骑的胡老六因此丢了性命,他们这群缩头缩脑的王八倒是吃上了马肉!凭什么!”
“滚出来!这回必要让他们冲在前头不可!”
“就是,没道理咱们在前头拼命,他们却躲在后头吸咱们的血!”
松树林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灾民,一眼望去有数千人之多。
他们瘦弱如枯槁,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们沉默且隐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们麻木且无生机,就像是跪伏在地上的枯草腐叶一样。
……
狼皮褂首领右手抬起做了个狠狠下滑的手势,九环刀被震得“叮铃”作响。
霍长安拼命从山谷里求来援手的时候,正好瞧见十数名贼人冲进了松树林里,抓了七、八名半大少年,拖拽着就要走了出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扑倒在地上,死死抱着一名贼人的腿,不住哀求道:“老身一家在逃难路上全都死绝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儿,求求您放过他吧,他才不过十三岁,没有能耐攻城杀人的,求您放他一条活路吧!”
扭着少年胳膊的贼匪一脚将老妇人踹开,狞笑道:“缩在后边就只能等死,跟着咱们一起攻进城里,才算是找着了活路呢!”
“祖母!你害死了我祖母,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原本是吓得面无人色,可瞧见唯一的亲人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后,便不住地挣扎起来。
面上有狰狞疤痕,形容狼狈脏污的妇人不敢上前,只跟在贼匪后头便走便磕头,哀嚎绝望道:“我闺女只是在逃荒路上充作了男儿打扮,她胆小,力气也小,我给您磕头了,求您饶了我们母女吧,饶了我闺女吧,我们不进城,我们不进城的!”
充作男儿打扮的小女孩哭得惶恐无助:“阿娘,我害怕,呜呜呜……”
霍氏族长见小孙子被抓,拖着病体步伐踉跄地追在贼人后头,声嘶力竭地呵斥道:“无耻贼匪!尔等野心昭然若揭,用不着冠冕堂皇地算计我等!”
霍氏族长努力挺直了腰板,抛出最后的筹码,色厉内荏地威胁道:“我儿霍长青乃北疆玄甲军铁骑营百户长,若我霍氏一族命丧于此,我儿定叫尔等血债血偿!”
狼皮褂首领听闻此言,神色犹疑片刻后,阴笑道:“那正好,今日便叫你霍氏族人先去打了头阵。”
狼皮褂首领狠厉下令道:“我数到十,霍氏一族的人都给我从林子里滚出来,如若不然,老子就先杀了这老儿,再放火烧了这林子!”
“一、二、三、四……!”
狼皮褂首领数到“九!”的时候,林晔亭正好带着自家孙儿孙女,以及韩叔重和齐万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狼皮首领面上瞬间变色,其手下更是齐齐往后倒退了半丈远。
林晔亭好整以暇地在松树林边上选了个顶好的位置。
那处有三块挨在一起的大青石,青石旁边还两棵双人合抱粗的红松树,位置避风,视野开阔。
林晔亭姿态闲适地翘脚坐在稍大一些的青石上,抬手随意将破军长矛插在了身边的泥地里。
他看着贼匪头子,语气诧异道:“你们不是要攻入高城么,为何还不动手?老夫可还专门等着看戏,瞧热闹呢。”
贼匪头子神色难看,只能先示意手下抓了那些半大少年,以及霍氏老儿先出了松树林。
手下们会意,当即便要拖拽着人过去。
林晔亭目光一厉,抬脚随意踢在了最小的那块青石上。
重大概有八、九十斤的青石擦着一名贼匪鼻尖横飞出去几十米远,似破地开荒的铁犁一般,在灰白色的土地上划了一条半尺深的沟槽线出来。
抓人的贼匪们吓得神色骇然,两股颤颤。
林晔亭冷笑道:“老夫此生只见过胡人鞑子驱赶了汉民作为攻城肉盾,尔等想要搭台唱戏,却也不要过了做人的界线!”
狼皮首领目光沉沉,语调阴冷道:“老将军忠肝义胆,即便被无德昏君这般折辱,尽还有闲心多管闲事呢。”
林晔亭不屑与之废话。
韩叔重却抢先讽刺道:“你们这夺城的大戏还能不能开场了?再耽搁下去,之前放的那把火就快要熄灭了。”
狼皮首领同样不屑理睬韩叔重这个小屁孩,依然盯着林晔亭语带威胁道:“老将军,您如今势单力薄,我等兄弟却有数百近千!您行事还是得三思才好,可莫要行那匹夫之勇。”
林晔亭只讪笑道:“老夫虽杀不尽千人,可若只取汝之首级,却也易如反掌,尔可要一试?!”
狼皮首领自然是没胆子跟破军蛇矛比脖子硬的。
他朝着收下使了个眼色,那十数名贼匪放下手里的半大少年,逃命似的逃到了青石划线的另一边。
狼皮首领沉声提醒道:“我等承诺不越了您划下的界线,可老将军也自当慎重才好,毕竟您如今已不再是驻守京师的破军之将,不该管的事还是莫要插手,也免得给儿孙后辈招来祸事。”
第25章
崔鹏是个心里压不住事的性子。
自从高城外聚集了第一批灾民开始,他脑子里那根弦就一直绷着,片刻都不敢松懈大意。
跟在身边的心腹小厮见他眼底都已经熬得乌青,便苦口婆心地多劝了几句,勉强将人给从城墙楼上劝了下来,好歹回府衙里歇上一晚。
可还不等崔鹏烫完脚躺下呢,那扛不住事又毫无主见的高城守备齐勇,竟然又火急火燎地派手下兵士来县衙里请人了!
可怜崔鹏一把年纪,外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只披了一件狼皮大麾,就又急匆匆地爬上了城楼。
高城城门口被灾民泼了火油,堆了木柴,此时正被熊熊大火烤得劈啪作响。
齐勇面色难看道:“县尊大人下令关闭城门,以至于高城外灾民越积越多,您瞧瞧吧,现下当真就起乱子了吧!”
崔鹏顾不得反驳齐勇这明晃晃的推责之言,只急忙走到城楼边上,垫着脚向下瞧。
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灾民抱着枯木干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门口添着火。
那一副要将城楼上的人当成猪羊来烤的架势,惊得崔鹏险些晕厥。
他转头看着到此时依然毫无作为的齐勇,不可思议道:“季文,从灾民点火到现在,你就带着人这般闲看着,白耽误了功夫就只顾着催促老夫过来?!”
齐勇目光躲闪,吱吱呜呜道:“我等兄弟都是靠着百姓供养的守护疆兵士,若无命令,哪里敢做出射杀平民的不义之举,这若是神武帝君在世,怕是都要被军法处死呢!”
神武帝君的子孙虽不如其先祖严苛,但若当真追究起来,他齐勇最后怕是要丢掉这一身军皮!
不得不说,齐勇和崔鹏不愧是文武相合了快满六年的塑料同僚,在推诿避责方面,当真是不相伯仲。
两人并肩立在城楼,望着那熊熊火光皆是沉默不言,谁也不肯当那下令射杀平民的背锅人,即便那些平民此时正在放火烧城门!
守城的兵士却早就沉不住气了,有人痛心疾首地焦急大喊道:“两位大人,再任由灾民这般烧下去,那城门上的铁皮怕是也得要烧化了!”
崔鹏家族亲眷都在城里,比不得齐勇这个冀州外来户,意料之中地先弯腰扛起了锅。
他恨恨地瞪了齐勇一眼,大步登上高台,咬牙切齿地振臂高呼道:“暴民谋逆,老夫作为一县父母,自当守一方水土!放箭!”
城楼上的兵士早就已经箭上了弓弦,只待一声令下,破空声便应和响起。
城楼下无数灾民当即丧命,惨嚎声四起,不等楼上兵士射出第二支羽箭,便都纷纷丢了柴火,朝着远处四散逃窜。
齐勇见此,似马后炮一般撇嘴道:“只不过稍作震慑,竟就露出这般鼠窜之态,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县尊大人,您这‘暴民谋逆’的帽子,他们怕是戴不起呢。”
崔鹏心想平日里还当这莽夫只是耿直口快,可真到了如今这利益相对、生死相关的关键时候,却才露出真正的丑恶面目来。
崔鹏厌恶到恨不得当场捅死了这个王八蛋!
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叱骂道:“齐勇,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那边按兵不动的暴民!你仔细瞧瞧他们手里拿的都是什么?!你当真觉得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崔鹏狠狠地闭了闭眼,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绝望!
他就是再蠢,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哪里是灾民起乱,怕是有心人想要谋取高城呢!
幸好!
他崔鹏虽没多大能耐,却也从来都是谨慎之人,早早就下令关了城门!不然高城如今怕是早就已落入贼人之手了!
齐勇见崔鹏对自这般不客气,心里顿时升起几分不满,可当看到高城十里外松树林边影影绰绰的人群时,立马惊得双目圆瞪。
他对崔鹏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只颤着声音问道:“那、那些灾民是从何处得来的/刀/枪兵器?”
“……”
崔鹏无奈叹气,语气萧索道:“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灾民还尚未可知呢!季文啊,咋们高城,如今怕是已沦为某些人的博弈工具了!”
齐勇咽了咽唾沫,毫无主见道:“那、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县尊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自己这末等县令只是七品,齐勇这末等守备也是七品。
两人一文一武。
文负责高城政务,武执掌高城军事。
如今暴民攻城,这莽夫竟然六神无主地指望他这么个文官拿主意!
崔鹏闻言又是绝望地闭了闭眼,心想今夜高城城破怕是就在眼前了!
“呵,老夫拿主意,老夫能拿什么主意?不过是静观其变罢了。”
崔鹏不算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处的松树林,恍惚猜测道:“之前抱柴点火的应该是真正的灾民,如今都被箭矢赶到了松树林里,之后再动手,应该就是那群手执刀/枪/的暴民要亲自上阵了。”
崔鹏暗含讥讽道:“季文啊,高城守备军怕是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了。”
齐勇心里发苦,纠结道:“若是那群暴民再赶了无辜灾民上前送死,当真要继续射杀吗?”
崔鹏见他此时还在推诿避责,当即便忍不住怒骂道:“不射杀又能如何?!难不成你齐季文还有胆子带兵杀出城去!”
“……”
齐勇被骂得面上一阵扭曲,可又没能耐拍着胸脯说自己敢!
高城守备军不过只有两百人左右,那举着火把的暴民却密密麻麻,点都点不清人数,他带兵杀出去送死吗?!
说是静观其变,崔鹏和齐勇当真就悬着心肝,目不转睛地盯着松树林方向观望。
夜里视线不好,离得远两人也瞧不清松树林外的具体情形,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骂,有人再哭求,随后叫骂和哭求都被打断,瞬间沉寂了下来。
齐勇忍不住幻想道:“难不成灾民和暴民起了内讧,同归于尽了?”
崔鹏:“……”
这个贪生怕死的蠢货,脖颈上顶的当真不是夜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