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她听枉死城里的小姐姐说过,一般小说里的牢头什么,可都不是好人!
  林晔亭看着求知欲旺盛的小孙女一时有些头疼,敷衍又不算敷衍道:“这半分袍泽之义或许有些作用,但最重要的却是……,一是因为圣心难测,谁也不敢去赌咋们武安侯府是不是永无翻身之日;二是因为谁也不愿意当那落井下石的第一人,他们多半是得了刘副指挥使的吩咐,自然不会主动为难咱们;三是因为混迹于官场底层的衙役差夫往往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往死了得罪,还有什么人可以趁机套些交情;四是因为咱们给了金子,要的也都只是一些不值几个钱的饭食旧衣,不过收钱办事而已;五是……”
  “祖父,您别数了,别数了……!”
  林岁晚听得头晕脑胀,摆手求饶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因为利益和人情的复杂交缠,所以才有了咱们吃烧鸡的机会,对么?”
  林晔亭哈哈大笑,刮了刮林岁晚的鼻头,夸赞道:“祖父的乖囡囡哟,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岁晚:“……”
  我不是小机灵鬼,我只是个小饿死鬼。
  ……
  跛脚军士很快就送来了七、八件姜黄色的粗棉布军袍,瞧着应该都是禁卫军里淘汰不要了的旧衣,补丁摞补丁的很是破旧。
  林家人现在都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林晔亭带着孙子、孙女一人选了一件穿上,至于林绍年三人那嫌恶的态度,他老人家懒得管,也懒得多说!
  林岁晚个子矮,那厚实的棉布军袍穿在身上,就跟被子披风似的,拖了好长一截在地上。
  林晔亭用稻草搓了一个细草绳,将长袍堆叠了两层,绑在了林岁晚的腰上。
  被祖父这般拾掇过后,林岁晚瞧着更像是街头流浪讨食的小乞丐了,就连林岁晓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来。
  不过林岁晚却不在意,她此时几乎要将小脑袋伸出了栅栏缝隙,正留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烧鸡呢。
  张灶头大徒弟做烧鸡可能需得花些时间,林岁晚等得口水都快流干了。
  那位缺了指头的军士才终于提着装着整只烧鸡,一小罐子的白米粥,以及十几个白面馒头的竹篮进来了。
  第8章
  吃过张灶头的大徒弟做的烧鸡后,林岁晚才终于知道,那粗糙微甜的玉米窝窝头,原来根本就算不得是人间美味!
  林岁晚一个人就啃了一大只鸡腿和一个鸡翅膀。
  那浓郁的香味,鲜嫩的口感,油滋滋的美妙滋味……!
  好吃得林岁晚整个灵魂都在荡漾,简直比魂魄泡在枉死城的阴泉池里还要舒服一百倍!
  她吃完烧鸡后,又喝了小半碗的白米粥,外加半个小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
  林岁晚感觉自己还没有吃够,可在祖父的劝阻下,她还是意犹未尽地停了嘴。
  小饿死鬼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摆脱不了对食物的渴望了,但她还是必须得学会克制。
  毕竟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娇嫩的肉身壳子,可千万不能转眼就给撑坏了。
  林晔亭按照两个孙子平日里的肚量口味,剩下的烧鸡只分给了大孙子一只鸡腿,大孙子平日里喜欢清淡饭菜,一向不喜烧鸡这样的大油大腻。
  鸡身子则撕成两半,连着鸡头的那半边他自己吃,带一只翅膀的那半边给二孙子吃,以自己和二孙子的饭量,这半只鸡肉的量也就只是解解馋而已,不过总比干啃窝窝头强。
  至于到现在依然没接受现实,还是一副或颓废、或愤恨、或者悲戚模样的林绍年三人就别吃烧鸡了,很应该让他们再多吃一些苦!
  等吃够了苦,这必须得适应的境遇,想来也就都能适应了。
  林岁晚并不在意这辈子的爹娘能不能吃上烧鸡。
  林岁晓和林岁午两人在分到烧鸡的时候,倒是过去关怀了几句,但似乎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赵华莹拉着儿子一个劲儿地愤恨咒骂,白瑞荷对着儿子悲悲戚戚地诉着委屈,林绍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颓废模样。
  他们似乎已经被崩溃又消极的情绪填满了肚皮,没有半点饥饿的意识。
  林岁晚敏锐地发现,自己两位兄长在面对生母的时候似乎都有些疏离,即便是对着生父,好像也没有多少孺慕之情。
  不过仔细想来,这其实也很正常。
  若是自己也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见识过了这般慈祥又伟岸的长辈后,她或许应该也不大瞧得上林绍年夫妻那样,自私任性又无责任担当的生母和生父。
  林岁晚坐在稻草堆上,一边嘬着手指上残余的烧鸡味,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祖父瞧。
  说起来,这抄家流放跟自己想象的还有些不一样呢,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饿肚子、挨鞭子心里的准备了,却没想到没挨鞭子不说,竟然还能吃上烧鸡呢!
  这俗话果然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嘿……!这俗话当真是一点都不俗,编这俗话的人肯定也有见识和学问的聪明人!
  瞧瞧她祖父……,一个身经百战,军功赫赫的当世名将!
  就算真有一日所有功绩都化为乌有,可就只凭着他那一身过硬的本领,以及广阔的见识,似乎就没有任何困难能将他打倒。
  即便是到了北疆,他想来也不会沦落到带着儿孙去吃土!
  林岁晚看着她祖父的侧影,莫名觉得他老人家似乎又更伟岸了一些。
  林岁晚坚定地认为,以她祖父的谋略算计,肯定不仅仅只在鞋底藏了金叶子,他必然还准备了其它后手!
  林岁晚凑个到祖父耳边,悄悄问他:“祖父,你还有几片金叶子呀?”
  林晔亭将啃干净的鸡骨架随手扔到牢房角落里,不一会便从稻草堆里钻出来几只大耗子,将那吃剩的鸡骨架给拖走了。
  林岁晚:“……”
  它们真是一点都不怕人,人反倒是挺怕它们的。
  赵华莹和白瑞荷被老鼠吓得又哭又叫,就连林绍年也是面色惨白。
  林岁晚觉得这宽敞的牢房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一个空间里,林绍年、赵华莹、和白瑞荷三个年富力强的成年人情绪已经完全崩溃,林岁晓跟林岁午两个少年表面恭谦有礼,实际却有些不耐烦地在旁边宽慰安抚。
  而另一个空间里,林晔亭和林岁晚祖孙俩十分的随遇而安,吃完烧鸡后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准本分享各自的小秘密。
  哇哦……,他们真是好和谐的一家人呀!
  林晔亭在旧军袍上擦了擦手,将孙女又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凑到孙女的小耳边,神秘又得意地低声道:“祖父左脚还有六片金叶子,右脚还有四片金叶子……,咱们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就是再想吃烧鸡,也不能再跟他们讨了,太不划算了……”
  林岁晚觉得祖父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却只好奇问道:“祖父,别处的烧鸡是多少银钱一只呀?”
  林晔亭如数家珍道:“那要看是摆在哪儿卖的,承庆坊全福楼里的烧鸡要三两银子一只,榆树胡同里的小店烧鸡却只要八百文一只。”
  林岁晚拉着祖父手,凭着记忆在他手心里画了两个鬼画符,然后问道:“祖父,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么?”
  “……一、万?”林晔亭不明所以。
  林岁晚却瞬间兴奋起来,她脚下踩着的银票面额竟然是“一万”!
  这可以买多少只烧鸡哇!一万只?!
  林岁晚一时间竟然算不出答案来。
  她瞬间挺直了腰板,激动得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两只小手攀着她祖父的肩膀,压抑着兴奋,在她祖父耳边低声道:“祖、祖父,我也藏了好东西在鞋子里!等找到机会了,我悄悄给您。”
  林岁晚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晓银票的存在,她现在只愿意同祖父分享。
  林晔亭却没太当回事,只让她自己藏着就好。
  多人牢房自然是没有窗户的,只在青砖墙壁上大约一丈高的地方留了七、八个茶盅大小的透气孔。
  穿过气孔照进牢房里的天光正慢慢变得暗沉,想必外边应该是已经天黑了。
  林岁晚依偎在祖父怀里睡得香甜,林岁晓和林岁午也倒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大约是因为越来越冷的气温,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也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他们无可奈何地将那补丁摞补丁的姜黄色旧军袍穿在了身上,还含泪咬牙从牢房门外拿了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来充饥。
  林晔亭半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后,便又继续睡觉。
  人么,只要还没到去地府报到的时候,总归是要挣扎着好好活着的。
  悲悲戚戚、要死要活的,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老人家也最是瞧不上!
  第9章
  时间依旧是天未亮的时候。
  人也还是之前负责抄家的刘副指挥使。
  刘副指挥使名伯韬,年岁大约三十五左右,乃禁卫军骑兵营从三品武将,原本是幽州玄甲军出身。
  此人相貌端正,长了一双单眼皮细缝眼,里面明明暗藏精光,但其说话做事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散漫模样。
  他此时只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内衫,半敞着胸膛,打着哈欠就进了牢房。
  刘伯韬身后跟着一旗共十一名兵士,个个都穿戴整齐,身上还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麻布皮包袱。
  刘伯韬应该是知道了张灶头大徒弟做的烧鸡的事情。
  他才刚一进牢房,便闲闲调侃道:“老将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元帅,这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气度,当真是让我等晚辈望尘莫及。”
  林晔亭已经带着孙子、孙女从草堆里爬了起来。
  他一边为孙女摘掉发髻上的草屑,一边客气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比别人活得久一些罢了,若是指挥使大人能活到老夫这般岁数,想必也能看淡风雨。”
  林岁晚一脸疑惑:“……”
  祖父也才五十岁呀,这个年纪很难活到么?
  刘伯韬扯着嘴角,淡淡道:“不过是提着脑袋在杀场上挣命的武夫罢了,想要安稳且步步高升地活到老将军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呵,不过谁又能料到,老将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呢。”
  林岁晚乖乖被祖父牵着小手朝着牢房门口走去。
  她好奇地打量了刘伯韬一眼,心想这人可真是奇怪。
  他对祖父虽无恶意,却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呢。
  刘伯韬同样扫了林岁晚一眼。
  只见这小叫花子一样的奶娃娃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鼓着小脸,嘴巴开开合合,小声嘟囔了一句“大坏蛋!”
  刘伯韬乐得哈哈大笑,随后让手下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四副玄铁镣铐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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