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望鹊原是静谧如磐,不声不响,哪承想,她甫一教阿夕揽入怀中的时刻,好像是某一根极其?细微的弦,崩裂断离了去?,登时大哭起来,哭声可谓是震天价响,震荡得整一座船室,俱是颠簸了三两下。
  阿夕听着望鹊嘹亮的哭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无措地左顾右盼,最后望向温廷安,用?一种极为别扭的口吻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望鹊不哭?”
  温廷安失笑,摇了摇首,解释道?:“婴孩哭了才好,有极强的生命力,若是不声不响,那就才诡异。”
  阿夕的眼?眶仿佛被某一重物,沉重地击打了一下,眼?眶濡湿,她俯下首,在望鹊的额庭处,深深地亲吻了一番,最后,阿夕望定?了望鹤,抱着婴孩行近前去?。
  将望鹤和望鹊一起揽入了怀中。
  阿夕将下颔抵在望鹤的颈窝处,低声道?:“我们同为姊妹夫妻,原本是要?一生一世不分离,彼此绝不会嫁作他人妇,但是,为了望鹊,为了她的未来,为了她不落入歹人的话柄中——”
  剩下的话,阿夕没?有再道?尽。
  空气有一霎地死寂,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眸,正要?去?抓住阿夕的袖裾,阻止她去?做傻事。
  但到底还是迟了整整一步。
  阿夕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教官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阿夕从?船舱离开的时候,将婴孩放入温廷安的怀中,低嘱道?:“望鹊交给你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在交代遗嘱似的。
  温廷安觉得,阿夕突然道?出这样的一番话,很是奇怪,俄延少?顷,她意识到了什么,刚欲对阿夕说一声:“慢着!——”
  阿夕的翩跹衣影,已然消失在了船舱的舱门前。
  直觉告诉温廷安,阿夕绝对是朝着关押阿茧的囚室去?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窃自攫中了温廷安,她心急火燎起来,对温廷舜道?:“快去?拦阻她!”
  温廷舜纵身?直掠前去?,一记震袖,袖中摸出了一柄殷亮软剑,软剑以山舞银蛇之姿,纵扑前去?,意欲截住阿茧的道?路,但阿夕不知从?何处,窃来了一柄火折子,朝着软剑的来处一扔!
  伴随着『哔剥』一声爆燃之响,船廊上?燃起了滔天大火!
  第182章
  阿夕的动作委实太过□□捷, 官船内,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大火已?然呈漫天燎原之势, 在囚室之中?发出震天一般的燃裂作响, 温廷舜赶抵囚室之势, 里中?是一片呛鼻的滚滚浓烟,烈焰熏天,火势委实太过猛烈了,就如毫不餍足的巨兽一般,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囚室内所有人的一切,所及之处,沦为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 亦是教舱室外所有人一并无法闯入。
  温廷安见及此, 一晌将望鹊深深揽入怀中?,一晌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着火的囚室, 袖袂之下的手,手背青筋狰突虬结, 紧紧攥握起?来?,大火焚殛得?有多汹涌,她的心就有多么不安与悸颤。
  阿夕意欲拉着阿茧一起玉石俱焚!
  其实,温廷安料知到阿夕会做什么, 从阿夕将望鹊放入她的怀抱时, 她就料知到了阿夕的心计。
  阿茧只是帮凶的身?份,若是依律论?处的话?,很可能不会被处于绞刑, 但在阿夕看来?,假令阿茧活着的话?, 就势必会对望鹤、望鹊母女二人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都说?人心不古,阿茧虽然会蹲铁窗,或是流徙千里,但问?题是,若是他将来?出去以后?,再去寻母女俩索要封口?费,若是不允,保不准阿茧会四处宣扬、散播流言,败损母女俩的名誉与声誉。
  尤其是针对望鹊,说?她的生父是被母亲的长姊杀死的。
  哪怕与案子毫无牵扯了,但还是会免不了受到胁迫。
  这可当如何是好?
  除非……
  甫思及此,阿夕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望鹊不能知晓这些蘸染了罪恶的真相?,她必须健健康康的长大。
  是以,阿夕必须弑害阿茧,唯有让他痛快地死去,那么,这些真相?,才永远不会公诸于世。
  温廷安捋顺了阿夕的内心想法,弥足揪心,她俯首朝着望鹊看去,这个小女婴生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眼神饱满多汁,仿佛一掐,遂能即刻掐出水来?,觉察温廷安在望着自己,望鹊不哭了,也不闹腾了,朝着她盈盈然地咧嘴而笑,这即是纯粹的赤子之笑,看得?人整个心都要化了开去。
  小女婴完全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心思单纯,大抵才能笑得?如此开怀。
  望鹤也撞见了阿夕引火自焚的场景,伶仃纤细的胳膊,吃劲地扬了起?来?,朝着阿夕离去的方向伸了过去,但修直匀长的指尖,在虚空之中?只能抓握一团湿燥的空气。
  因是意识到了阿夕所行的真实意图,两?行清泪从望鹤薄弱的眼睑之中?流淌而出,她肩胛骨一直在剧烈地抽搐,一只手紧紧捂着左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横挡在眼前,无声地垂泪,鬓发悉数蓬乱了,青丝黏成绺覆在光洁的额面上,眼睫濡湿淋漓,整个人哭得?像个失去了珍贵之物?的孩子,哭声像是雌兽的悲鸣,哭音震荡在船室内外,黯淡的光影随着她的众人的心律,一起?剧烈地震落下去。
  望鹤想要掀身?下榻,去沦为一片火海的囚室之中?觅人,但很快地,周廉与杨淳两?人一左一右地阻住了她的动作,将她极力摁回在榻上,不让她继续做傻事。
  望鹤泪眼朦胧,哭得?不能自已?,泪湿满襟,抽噎道:“松开我,我要去救人,阿夕她不能死!……”
  望鹤的心脏在一寸一寸地收紧,心脏从未疼得?如此剧烈过。
  二十多年?前,生母被生父殴打,生父被长姊杀死,亦或者是负.心汉朝扬弃她去了幽州,甚或是长姊将朝扬弑害,面对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体,她的心脏都从未有现在这般疼颤,比寻常的痉挛、绞拧要疼上百倍,她生平真真切切地尝受到了一种名曰『心痛』的滋味。
  原来?,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刻,是真的会心痛。
  那仿佛是一种,将心脏放入绞肉机里,不断地剁碎、碾烂、撕裂的过程,痛得?望鹤简直无法呼吸。
  也只有在这一刻骨铭心的时刻,望鹤适才真正意识到,她心中?所衷情之人,一直不是朝扬,而是长姊。
  在她人生起?起?伏伏、每一处重大的关节,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朝扬,而是阿夕。
  从二十余年?前,当她们只有十多岁时,一起?在广府牢狱之中?,首戴同?心朱色缠结,共同?结为姊妹夫妻那一刻,两?人的命,就这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并且,今生今世之中?,对彼此永远忠诚,绝不嫁人。
  那时,望鹤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一桩颇具仪式感的玩笑话?,殊不知,这是阿夕对她所作出的承诺,并且用一生践行到底。
  望鹤却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没能践诺,还给长姊添去了不少?麻烦,但长姊从未露出半丝半毫的怨艾,或是怨怼,在朝扬背弃她去幽州,阿夕便是躬自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帮她认清朝扬的真实嘴脸。
  也只有长姊,才会对自己这般上心。
  可如今,长姊为了替她祓除隐患,不惜纵火,欲与阿茧同?归于尽。
  这也让望鹤意识到了这般一桩事体,一直以来?,好像都是她一直在拖累长姊,长姊为她做了这般多的事,但她不曾对长姊做过什么。
  长姊对她太好了,但她一直都从未真正去留意过,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自己的好。
  而今想来?,她委实是亏欠长姊太多了,今生今世也还不尽。
  她竟是还负了长姊对她的感情。
  甫思及此,一种万念俱灰的思绪,瞬即攫住了望鹤,她殊觉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惨淡黯落,毫无一丝生气,有一个心念在驱策着她——
  今生今世的债,她还不了,仅能率先欠下,待来?生来?世再悉数奉还。
  温廷安觉察到了望鹤的死志,对方意欲咬舌自尽,她因为臂弯之中?还抱着望鹊,只能遽地对温廷舜使了个眼色。
  温廷舜眼疾手快,拂袖沉腕,在望鹤身?上,戳下了她的定身?穴,一霎地,她便是一动也不能动。
  望鹤意识到什么,眸子噙着一抹绝望的思绪,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温廷安,她欲要言语,但舌苔与嘴唇俱是僵硬得?不能动弹,当下只能错愕地望定她。
  这一副神态仿佛在说?:『为何不让我死去?』
  温廷安把望鹊抱至她近前:“望鹤师傅,你不光要顾念着阿夕,你更应该想着望鹊,这是你和长姊的孩子,你要勇敢地活下来?,好生照顾他才是。”
  提及望鹊,望鹤的眼眸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鸦黑的睫羽抬起?之时,滚烫而汹涌的泪意,重新涨涌入了她的眸眶。
  女婴原本是笑着的,但望着母亲惆怅的面容,估摸着心情亦是受到了影响,『哇』地一声,嚎啕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无比,将整座死水般的船室掀起?千仞波澜。
  望鹊大哭,也正是在这样的一刻,望鹤的神智徐缓地回拢了过来?,整个人恢复了清醒,她定了定神,晦暗枯败的面容之上,重新蘸染了一丝鲜活,仿佛在堪堪记起?来?,这人间世当中?,还有值得?让自己留念的人。
  是的,望鹊是望鹤唯一真正牵挂着的人了。
  见望鹤面容上的死志,逐渐消弭下去,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线生机,温廷安半坐在床褥边缘,仔细观察着望鹤的容色,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望鹤的手。
  女子的手指冰凉如霜,仿佛从幽冷的寒水之中?浸泡已?久,毫无一丝血气与温度。
  温廷安捂实了,待望鹤的指温,在一寸一寸地暖热起?来?时,她揩掉对方的泪渍,温声地道:“望鹤师傅,答应我,为了望鹊,请努力地活下去,好不好?望鹊才刚出生,她不能没有母亲。若是,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该是多孤单啊,你说?对吗?”
  听得?此话?,望鹤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地一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慎明显,但他还是塌陷了下去。
  虽然用了定身?穴,但望鹤仍旧是能够说?话?的。
  望鹤哽咽了一下,沉沉地垂下了眸子,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下,聚拢成了一道深色浅弧,晌久,她说?:“……好,为了望鹊,贫尼会竭己所能地活下去!……”
  时机到了,温廷舜遂是将并指,在望鹤身?上点了一下,解开了定身?穴。
  温廷安将婴孩归还给了望鹤,望鹤接过来?,把濡湿的额庭,抵在了望鹊那光洁的额庭之上。
  望鹊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眼睫毛,触感是一片湿漉漉的感觉,她复把手指头衔在口?中?,一尝,是咸的,又纵声哭了出来?。
  望鹤望向了丰忠全:“知府爷,要不要来?抱一抱望鹊?”
  丰忠全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我吗?”
  望鹤点了点首:“假令可以,我想让望鹊认您做干爷爷。”
  丰忠全眸眶泅湿,大步走上前,杨佑在旁搀扶着他:“老爷慢些走。”
  这厢,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速速去抵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囚室。
  温廷舜暗中?牵握着少?女的手,原本她的指腹温度是软暖一片,但在见着两?具被焚烧成灰焦的尸体时,她的指温,骤地跌坠了下去,庶几如冰点。
  第183章
  一片滚滚烟霭之中, 阿夕将一柄匕首刺入阿茧受囚的身躯之中,阿茧生前的表情,定?格在一张充溢着惶恐与惧怖的面容之上?,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 没有感受到利器深深刺入身体所引发的阵痛, 便被阿夕纵下来的大火吞没了。可以这么说,阿茧不是被刺死的,而是被烈火活生生地烧死的,他的少年身躯被焚烧成了一具干硬灼滚的焦尸, 火也?一并吞没了他的面容,他整个人变得面容模糊,但温廷安其实是能看清他的神态的, 最?明显地一种情绪, 是不甘、死不瞑目。
  大抵是他从未料知到,原以为自己还?能有逃生之机, 但下一瞬,阿夕就形同从地狱前来索命的阴曹使者, 为了防止纵火后,他会借机纵海潜逃,她提前抡刀刺伤他的腿踝,这般一来, 他就逃不了了, 比及烈火焚身之时,他感受到了剧烈的疼楚,却因为腿部上淋漓的血伤, 无法冲出囚室,纵入海中。
  温廷安的眼神, 在阿茧身上?,仅是停驻了一瞬,便很快挪开,着重将目色定格在了阿夕身上?。
  阿夕是纵火者,她的伤情其实比阿茧更为严峻,但她的焦尸,姿势是坚决而沉定?,是抱持有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在的,否则,她也?不会以一腔孤勇之姿,焚烧自己,要与阿茧同归于尽。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适才?感受到,阿夕对望鹤的感情,深沉得难以用肉眼蠡测,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在前日的暴雨之夜,温廷安被阿夕从桥上?推落下去?的时候,她认定?对方是一个变态的弑人魔,更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导致他抵今为止,神识一直都不能真正恢复清醒,刘大夫也?提到了这一点,温廷猷到底能不能清醒过?来,一切都得看造化了,若是有希望,七日之内必能恢复清醒,若是没有造化,这一生一世,很可能就一直保持着这一副半死不活之躯了。
  温廷安对于阿夕要弑害她,她其实没有恨意,与阿夕接踵而至的各种博弈,只会提高她的惕心。但阿夕从她的至亲身上?下手了,这是真正激怒她的事,因为阿夕触碰了她的逆鳞和底线。
  温廷安的情绪,本来因为阿夕所做出的种种,兴致不是很好,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亲眼看到了阿夕为了保住望鹤和望鹊,为了保住母女俩的声誉,不想给世人落下任何话柄,她不假思索地选择同阿茧玉石俱焚。
  温廷安还?清晰地记得,就在方才?,阿夕打定?主意要自焚的时候,她将新生的婴孩递给了温廷安,神态坚韧而果决:“望鹊交给你?了。”
  温廷安心想,是希望看在女婴的情面上?,让自己对望鹤网开一面么?
  那一瞬间,温廷安的心情无比复杂,这个真凶明明几个时辰以前,不仅荼毒了她的族弟,甚至还?意欲弑害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真凶竟是委托她照顾孩子。
  因为,阿夕与望鹤皆是披罪之躯,但女婴望鹊却是无罪的,她不应该受上?一代母辈的牵连。
  都是女性,其实温廷安是能感知到阿夕内心那种情绪的。
  就像是在汪洋之中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如窒息一般的绝望当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阿夕希望温廷安能看在女婴的情面上?,对女婴予以宽恕,毕竟,望鹊是无辜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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