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他喜欢阿暖,便也一直理直气壮觉得阿暖同样喜欢着他。毕竟那时她与自己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温暖自然,怎么都不像是假的。
  可是这一刻,当这个问题自阿暖口中问起,答案便不确定起来了。
  他在阿暖微微含笑的目光中,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害怕阿暖的答案。
  可阿暖却不肯放过他,笑意如同恶魔,在耳边低声呢喃-——
  “陛下不问问我么?”
  赵琦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再次踉跄着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不要说……”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我只是一厢情愿;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的欢喜只是妄想一场;不要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山盟海誓只是你的无心之语,你从未将这章 放在心上……
  然而阿暖面带笑意,步步紧逼,“陛下不肯说话,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么?”
  赵琦拼命摇头。
  阿暖顿住脚步,“陛下心中已然明了,只是依旧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认。”
  她的笑容依旧烂漫,“承认这章 难道很难么?您是大庆的皇帝,倘若连知错便改都不能做到,又如何约束臣下?如何做天下人的表率?”
  赵琦想说,我可以不做天下人的表率,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
  但是看着阿暖那双坚定含笑的眼睛,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阿暖永远比他认知更清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这一点,她跟顾雪茵并无差别。
  他前所未有认知到,阿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前的那章 ,有如梦一场,都是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阿暖走后,赵琦依旧呆立亭中。
  凉亭依旧,大树亦如旧。只是春生新叶,与去年稍微有章 不同。
  赵琦身形落寞,悲恸好似氤氲雾气一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安国公主远远瞧着,轻叹一声。
  听到动静,赵琦缓缓抬眼。
  他眼眸之中光华不再,前所未有的暗淡寂静。
  “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阿暖的呢?”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身姿从容,话语却微含沉痛。“觉得她无忧无虑,天真浪漫,娇俏可人,不是么?”
  赵琦看着她的眼眸如同一汪死水,没有半点涟漪。
  安国公主不闹不怒,依旧慢悠悠道:“可是陛下何曾知晓,在那种烂漫之下,阿暖又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她是季家遗孤,在被接回顾府之前,过得是如何日子,陛下可曾想过?”她抬眼望着澄碧蓝天,“即便被接入顾府,那她过得又是何种日子,陛下想过么?”
  目光悠悠落回赵琦身上,“陛下与她相交之时,难道就从未奇怪过,为何她口中始终唤顾雪茵‘雪茵姐姐’,对顾相又是一副恭恭敬敬模样,而非家中受宠小女儿瞧见父亲的模样?况且,除夕之夜,陛下在檀香楼遇见她,难道就从未觉得奇怪么,她既然身在顾府,为何又要在檀香楼守岁?”
  从前被忽视的问题,在安国公主不紧不慢的语调中,一一浮上心头。赵琦身形微僵。
  “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阿暖,但是依我看来,陛下的喜欢太过浅显,连一点儿波折都经受不起。”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你从头到尾顾的,都只有自己的喜爱而已,从未真正为阿暖着想过半分。”
  赵琦好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摇着头,“可是朕对阿暖的心意……”
  “我并不否认陛下的这种感情是喜欢。”安国公主淡然打断他的话,“只能说,这种感情太过苍白,一点风雨都可能让它烟消云散。”
  “陛下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感动自我,在外人看来,陛下的感情不过如同稚子玩闹一般,经不起半点儿推敲。”
  赵琦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安国公主说的都是事实,几乎没有可以辩驳的余地。
  他的确是这样,从头到尾顺着自己的心意,不管是去檀香楼,还是去顾府,从未考虑过阿暖的处境与感受。
  他自以为自己用情至深,能感动天地,但其实不过是自私自利,将一腔热情悉数倾尽给阿暖,却从未想过她会不会接受。
  瞧着他满面悲恸哀伤,安国公主心中隐隐不忍。
  “陛下,天下之大,有两样东西是不可捉摸、不可轻易得到的,一是感情,二是人心。”
  “陛下往后行事,也该为他人多想两分。”
  第61章 死士
  小皇帝失魂落魄离开,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瞧着枝干已延伸至凉亭上方的大树。
  春日已至,枝叶抽新,虽还未郁郁葱葱, 却已能想到繁茂之景。
  有脚步声响起, 安国公主侧头而望, 便见方镜辞自湖对岸款步而来。
  他步履不紧不慢, 优雅从容,闲庭信步,分花拂柳。
  视线相接,未语先笑。仿若天地初暖,冰消雪融,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陛下情深,倒是令人敬佩。”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他的情深,却带给我无数麻烦。”
  一想到这两日公主府差点被踏破的门槛,安国公主就觉得头疼耳朵疼。
  方镜辞微微失笑, “但陛下重情重义,于殿下而言, 也不算是坏事。”
  “这倒是。”安国公主深以为然。她从前行事太过乖张,若非小皇帝重情义,早不知牢底蹲穿几回了。
  但随即又稍稍苦了脸色, “但是我终究与旁人不同。”
  小皇帝对她的忌惮基于皇权至上,只要赵琦一日是皇帝,就不得不一日忌惮于她。
  偏偏她从前劣迹犹在,这几年虽然有所好转, 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以根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理念不合,再次爆发出争执。
  虽然她也不会怕了就是,但终究还是会伤了感情。
  见她眉头微锁,方镜辞不由道:“春来花开,正是外出踏春大好时节,殿下可要到郊外别庄小住几日?”
  安国公主神色暗淡,摇了摇头,“选秀在即,靖南蠢蠢欲动,北魏又是虎视眈眈,我着实放心不下。”
  小皇帝派往靖南的使臣已去月余,却至今连消息都未曾传回来,朝中不免人心惶惶,可偏偏此时小皇帝又因阿暖之事频频分心,未曾重视此事。安国公主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此时倘若连她也放下警惕,只怕靖南战事一起,大庆将再无宁日。
  方镜辞知她素来以国事为重,便将未说出口的劝慰按下不表,只是问道:“殿下可有问过,既然阿暖不愿入宫,那么陛下打算立何人为后?”
  安国公主眉心微拧,“我倒是想问,但是陛下如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叫我如何问的出口?”小皇帝年少登基,有安国公主镇于朝野,辅政大臣尽心尽力,几乎未曾遇到过什么挫折。因而少年气息深重,对万事万物总怀有一寸赤心。
  却不曾想,会在阿暖这里,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但她问不出口,不代表群臣便能放任此事。
  数日之后的早朝上,以六部为首的朝臣恭请小皇帝立后的呼声一声比一声高。
  顾鸿生才刚否决了小皇帝的立后旨意,此时眼见群臣恭请,也跪倒在地,口呼:“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尽早立后!”
  赵琦的脸色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但周身气压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着。他冷笑一声,“顾相要朕立后,可朕心中人选,不是被顾相否决了么?”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朝臣都望向顾鸿生。小皇帝两次写下立后诏书,都被顾鸿生否决,此时却与众大臣齐呼要他立后,的确不妥。
  然而顾鸿生不恼不怒,微微顿首,“请陛下三思,另则佳人为后!”
  而后百官再次叩首,齐齐高呼,“为了大庆江山社稷,还望陛下三思!”
  上百官员齐齐重复着叩首高呼,一遍又一遍,震耳之声响彻金殿内外。
  赵琦凝视着脚下百官齐呼的场景,薄唇抿得紧紧的,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呼声响彻耳边,如同雷鸣一般,震得头痛欲裂。他抬手按压了两下眉心,只觉得烦躁愈盛,刚想开口喝断百官呼声,还未张口,便生生呕出一口血。
  于公公距离他最近,乍一瞧见,脸色顿时煞白。他慌忙跪在赵琦身边,见赵琦望着满手呕出的血微微发愣,便转头高呼,“快去传太医!”又转过头对小渝公公吩咐了句话,小渝公公立马朝外跑去。
  大殿内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哑寂无声,落针可闻。所有朝臣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脸上瞧出了满脸的茫然无措。继而低声嘈杂起来,渐渐嘈杂之声犹如水波一般,蔓延开来。
  倒是顾鸿生还算镇定,蓦然断喝一声,“陛下龙体有恙,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容后再奏!”
  虽还有不甘心、想要上前一看之人,但于公公已经扶着小皇帝回了内殿,众人这才一步一回头退出了大殿。
  方镜辞跟在群臣之后,缓缓离开大殿,却在宫闱之中蓦地瞧见安国公主匆匆而过,朝着皇帝寝宫而去。
  他脚步一顿,继而转身也朝着寝宫而去。
  安国公主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而是带着孙太医和其余几个太医。
  一一为小皇帝诊完脉后,又经过一番讨论,才由孙太医代为禀告:“陛下是沉郁伤怀,郁结于心,忧思过甚,血脉不通,这才导致气血郁结。”
  “严重么?”安国公主眉眼清清淡淡,瞧不出喜怒。
  其余太医瞥见她眼神,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倒是孙太医无所顾忌,直言道:“说严重倒也不严重,说不严重,也十分严重。”
  安国公主微微蹙了一下眉,“要如何医治?”
  孙太医叹息一声,“药石无医,只能静养。”
  永安帝于朝堂之上吐血,又被太医诊断为“药石无医”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长安城,再插上翅膀,飞往大庆边境之地。一时间,不仅长安城中权贵议论纷纷,连边境之地的形势都分外紧张了起来。
  安国公主依旧是那副清淡冷漠的姿态,她身后跟着个小宫女进了寝宫,抬手掀开床幔,便瞧见小皇帝脸色苍白躺在床上。
  她回头问于公公,“陛下今日还未醒么?”
  于公公忧心忡忡,“还不曾。”
  安国公主默了一瞬,才道:“孙太医今日诊脉如何说的?还是不能用药么?”
  于公公摇头,“孙太医只说要静养。”说罢又满面担忧瞧了一眼小皇帝,“可怜陛下年纪尚轻……”
  “于公公。”安国公主淡淡打断他,“去御膳房为陛下准备章 吃的。”说罢又补上一句,“你亲自去。”
  于公公骤然一惊,双目微睁,“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轻一点头,却不多说,“去吧。”
  于公公走后,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小渝公公,“让其他人都出去,满殿人影幢幢,陛下如何静养?”
  小渝公公立马将其余人都赶出了寝殿。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躺着的小皇帝,对身后小宫女淡淡道:“你留在这里看着陛下,我去去便回。”说完,便出了寝殿。
  门一关上,帷幕重重,整个寝殿便显得阴暗无比。小宫女慢慢抬起头,先是瞧了一眼殿内无比压抑的肃穆,而后目光缓缓落在依旧躺在那里的小皇帝脸上。
  距离上一次相见,他消瘦了不少,脸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但唇却是鲜红的,像是浸了血一般,妖艳之中透着几分诡异。
  不知瞧了多久,她才缓缓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龙榻之前,而后缓缓蹲下。
  赵琦躺在龙榻之上,无知无觉,那般脆弱,那般易碎。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轻抚一下他的脸,却又唯恐碰碎了他,咫尺之遥,却不敢再近半分。
  “为何会这样?”许久之后,空灵哽咽的嗓音于静寂昏暗的寝殿内响起,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悬于脸侧的手想要收回,却在眨眼之间被人一把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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