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原来世上真有一世一双人的存在,但棠棠始终未和她提起过,自己的生父生母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她也不会逼问。
她就带棠棠去拜师学了画,她托了母家的关系,才让宋沂收了徒,她也是暗中才知,这宋师父是前首辅谢昌的好友,画技了得,自谢昌被贬离邺后,他已是不常执笔,也不再收徒,只教自己的儿子宋誉。
但好在宋沂的妻子和母家大嫂是亲姐妹,好说歹说,宋沂这才收了棠棠。
她昏昏沉沉做着那几年母家兴盛的梦……
楚引歌见赵姨娘睡沉了,这才恂恂退出了寝房,看天色已是不早,就匆忙赶去房内换夜行衣。
她为了夜中办事方便,从十岁之后,晚间就不让丫鬟贴身伺候了,让她们早早歇下。
但这回她刚戴好蝴蝶面纱,就听扣门响,如春在屋外说道:“小姐睡下了么?大少爷找您,已在偏厅等着了。”
楚翎找她?
他从未主动找过她,更何况是入了夜。
莫不是又怀疑她是女贼了罢?
楚引歌皱了皱眉头,回道:“好,我换身衣裳就去。”
她不得不将刚穿好的黑衣脱下,重新套了件浅碧碎花百褶罗裙,素白披帛,简单地绾了个发髻,素簪一支,快步往偏厅走去。
夜色转浓,星辰寥落,厅堂的灯火慵黄,照得人影修长。
楚引歌迈槛跨步,就见一魁梧男子坐于上首,不紧不慢地执杯啜茶,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缀,更衬得他身姿伟岸,楚翎的五官随楚老爷,冷峻奇秀,不苟言笑,多年的世家底蕴,倒显出他的一股清贵。
她上前欠身行礼:“阿兄找我何事?”
楚翎放下杯盏,敛眸看她:“揽月楼的那幅彩绘不好修复吧?”
他的声色听不出情绪。
难道是在试探?
楚引歌按捺心绪,温言答复:“雨势太大,毁得有些严重,得费点心。”
言罢就觉不对,楚翎怎么知道她去揽月楼了?这些都是画院内部的事务……
她抬眸:“阿兄去画院找我了?”
“嗯,”楚翎垂眸,呷了口茶,“下值路过,就进去了。”
路过?画院在外廷西路的北三所处,而他,楚引歌没记错的话,金吾卫都在内廷东路,养心殿附近当值。
这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外,一个内,说起来怎么都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她看到他的耳尖有点微红。
一个大胆的想法陡然在楚引歌的脑海冒出:楚翎绕了那么远的路,不会是想接她下值一起回府吧?
她没拆穿,本想问问藏书阁女贼一事的着落,但她平日里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怕他认为是欲盖弥彰,就没说出口。
思忖片刻,她笑说道:“那彩绘脱色厉害,院里的材料不够,所以这几天我都得去山上找绿松石,不在画院。”
“怎还要你去山上寻?画院就没个杂役?”
在楚翎眼中,画师只需做好画画本身,旁的皆可由他人代劳,何况是寻料这样的苦力。
但他溢于言表的关心,让楚引歌有些不适。
她笑了笑:“阿兄有所不知,这矿物有好有劣,若是等小役寻来至少得三五日,还得磨粉沥干,若是遇上不好的,又得重寻,那这些时日就白费了,倒不如我自己上山寻。”
楚翎看着她柔情似水,想着她那么纤细的指尖扒着那些灰土,山上又多藤蔓野枝,她那手腕轻轻一碰就见了红,若是被划到,还不得见了血?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他的心里却莫名忽地一疼。
更何况如果遇上那起了色胆的莽汉,她一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的弱女子怎能反抗得了?
“不可!”楚翎扬声,“我明日派两名护卫跟着你,纵使帮不了什么忙,但护在你身侧也能安心些。”
楚引歌暗暗叫苦,她上山还想去找剑师父呢,这有两个人跟着,还怎么堂而皇之地飞来飞去啊。
她不知楚翎是怎么了,好像从早间下马车后就有些反常,莫不是她的眼泪让他悲悯心大振了罢。
她忙周旋道:“阿兄不必,那矿地是天家的,本就有人看守,十分稳妥。”
不过她隐去了看守人是个老者,总在树下昏昏欲睡的身份,所以她才能来去自由。
她又和楚翎解释了几句,诸如矿地沿途皆有标记,不可被画院之外的旁人看到等等瞎话,后者才得以罢休。
天色已愈发昏沉,恐是过了她和左渊约定的时辰了,楚引歌往上首觑了眼,楚翎依旧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只是他的耳畔愈加发红。
蝉鸣渐息,楚引歌佯装困乏,打着哈欠,羽睫微敛,琥珀般的瞳眸浸润了层水雾,眉目缱绻。
“困了?”楚翎看了过来。
楚引歌捂嘴含着歉意笑了笑,她其实还是没太搞懂楚翎这趟来得用意,不会就只是跟她闲谈罢?
“那就早早歇下罢。”
还真是跟她来闲话家常的?楚引歌压住心中的疑惑,欠身道:“是,阿兄也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就见刚刚握着瓷杯的修指伸在她面前,骨节分明,掌心上静躺着一个青瓷小瓶。
她抬眸望向他。
楚翎避开了眼神,只是红晕从颈侧漫上了耳后,像落日时的余晖,带着不可言喻的羞赧。
他低咳了声:“睡前抹在手腕上,指痕消得快些。”
作者有话说:
楚翎:她很柔弱,需要我保护。
楚引歌:他很异常,我得编瞎话。
希望大家多多收藏呀,跪谢了~
第8章 天语阁
夜风潮腻,穿过半卷的细篾竹帘,吹得灯影重重。
人心也跟着飘忽悠荡。
楚翎走了有一会了,可楚引歌却在原地失神了片刻。
那青瓷小瓶的盖子上刻着“易健堂”,这是世家贵族专供的药房,用得都是精品药膳,就这么小小一瓶,恐就得五十两。
是她十个月的俸禄。
楚引歌心中有些苦涩,她哪有这么精贵,那指印睡一晚就会消了,哪还用涂什么膏药。
她现下才明白楚翎这晚来的意图,和她绕了这么多话,兜兜转转就是为了送出这个瓷瓶膏药。
他应当是还在对早间的事感到抱歉罢。
但依楚翎的性子,致歉的话是难以启齿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
他明明是在表达善意,可楚引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一种怜悯,他们虽在同一屋檐下,可却是云泥之别。
她连五两的药钱都得省吃俭用一个月才可攒下来,而他出手就是五十两的玉膏,就为了给她消这几个若有若无的指印。
楚引歌换上夜行衣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眼过于狭隘了?
楚翎他确实是没有恶意的,只不过想弥补愧疚罢了。
可若是他知道,他昨晚刺了她三剑,今早被皇帝在殿上大骂无能,他还会有这样的歉意么?
她这般想着,反倒是自己于心有愧了。
她毅然将青瓷小瓶放进了柜子的最里面,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时机还回去,否则被外人知道,落下“私相授受”的话柄于谁都不好。
边思边往外走,她迅疾地从楚府翻墙而出,这般晚去,还不定要被左渊怎么埋怨了。
可一靠近那追欢卖笑,楚引歌这才反过味来,烟驼胡同不就在华思楼的后头么?
一个正经的组织怎么可能开在烟花柳巷附近?!
这和尚不会是借机来喝花酒的罢?
她脚尖刚落地,就听到左渊的声色传来:“逆徒怎来得这么晚?”
楚引歌望过去,只见他着一身月白锦服,头束冠玉,双臂抱剑,气质儒雅地站在胡同的尽头。
她走过去,拽了拽:“哪弄的假发?还挺顺畅透亮。”
左渊拍打她的手背:“什么假发,这可是你师父剃度前的头发,小心碰着,珍藏十一年了。”
楚引歌忍不住笑出声:“剑师父,还真别说,你有头发还挺俊俏,能看得过去。不过不会是拉上我来喝花酒的罢。”
“你就会揶揄我,”左渊轻嗤,“你不知那天语阁虽是迎天下人,问世间事。但却有'三不',一不让出家人进,二不问朝中事,三不准逗留到破晓。”
这倒是有点意思。
又听左渊说道:“不过你这一身黑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去问事,不是挑事。”
“你徒儿好歹也是邺城第一女画师,总得挡人眼目些为好。”
“啧,包袱真重,”左渊有节奏地扣着华思楼的后门,三拍两敲,道,“纵使你不带帷幔,面纱等物,待会也会有人给你我面具,这天语阁从不以真容示人。”
俄顷,门开。
一着彩衣委地,上綉凤尾暗纹的少女迎面出来,十指纤纤,白兔面具下美目流盼:“少侠可有玉牌?”
楚引歌看左渊递了个物什过去,上书“天池”二字。
那女子见了,交还玉牌,褔了褔身:“奴唤水影,二位随奴来。”
楚引歌和左渊跟随,步入抄手游廊,檐下六角宫灯高悬,两边挂满了的面具,或怒或嗔,但被幽黄灯火映照,都像被注入了灵魂,生动十分。
水影说道:“二位任选一个。”
楚引歌一眼就相中了黑蝴蝶缎制面具,上有浮雕羽翼,带着野性的放荡,蓬勃的恣意,仿若下一瞬就振翅飞于苍穹之中。
“这倒是比那蝴蝶面纱还要衬你。”
楚引歌带着面具偏了偏头,刚刚那话是从她师父口中说出来的,但声线已全然变了,颇有几分憨状和慵懒,倒是和他面上的猫脸面具极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