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泊瑟芬只觉得脚边一凉,那附着在鬼手上的冷意擦到脚踝。她头皮炸了,忍不住叫了一声,整个人也跟着反射性往后蹦跶开,直接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来不及多想,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将她拦腰抱起,干燥的手掌贴在她腰侧,这是一个占有的圈禁动作。
  那只鬼手骤然一僵硬,所有攻击动作立刻收回去,企图操控泥板快速离开这里。
  一只金线编织的系带凉鞋,平静踩到它的泥板上,咔嚓一声,泥板上所有文字都碎裂成渣。那只手发出一声嗝屁的尖叫,就变成污浊的黑气消失了。
  泊瑟芬呼吸不畅地看了一眼那块泥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花朵绽放声,她表情有些难看地侧过脸去。
  就看到几朵银莲花蹭着她的脸颊,已经开了。花朵缝隙后,是哈迪斯冷酷的脸,如果花朵柔得跟水一样,他的脸色就黑得跟块铁矿石差不多。
  泊瑟芬想到被踩烂那只鬼手,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要说谢谢,还是喊救命。
  好在对方没有她那么纠结,直接松开手,将她放回地上。他动作过于轻松,仿佛就是提着一只幼鸟,手指尖还得小心点力气,免得不留意就掐死她。
  泊瑟芬站稳了身体,满头花又从头发上盛开,她不舒服地伸手将脸颊边的花揪开,眼却往上抬,带着几分警惕。
  哈迪斯站在门前,身后的黑雾从门板后刚刚凝聚过来。因为穿门的速度过快,他的呼吸有一瞬是乱的。
  他低头就看到泊瑟芬头顶上再次长出来的绿叶跟鲜花,过多的花团压到她眉下,瓣边都擦到睫毛,让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胸口里混乱的情感,又轻易操控他的动作。哈迪斯脸色阴冷得能吓哭鬼,他缓缓抬起手,有力的手指多了点颤抖的僵硬感,手背轮廓线条也异常紧绷。
  最终手指落到她的头发上却轻柔到不可思议,花朵擦过他的手心,哈迪斯平静的声音如暗夜里缓流,多了几丝压抑的起伏,“想回到大地上,就跟我走。”
  泊瑟芬眼睛往上抬,企图看到头顶上那只手想干什么。听到对方的话,立刻视线移到他脸上,表情有些惊愕,更多的却是希望的光亮从她眼里泛出来。
  这向往大地的表情……
  哈迪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往下压了几分,却看到她眯起眼,还紧张地掐着手。
  他指骨轻弯了下,然后冒出死亡的气息,黑雾如同镰刀,转瞬割去了大量多余的花。
  泊瑟芬只觉脸颊被微凉的黑雾抚摸一下,蹭得她脸颊发痒的花,压在她睫毛上阻碍视线的叶子,垂在肩头乱而纠缠的茎,都落入黑雾的口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只有她束在长发中间,充当发带的花束没有断裂,甚至更娇艳。
  然后她头顶就一轻,哈迪斯往后退开两步,凝固得如同石膏面具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身就走,黄金的大门自动打开,门外一片黑暗,房间的光拉出去,将他的颀长的黑影烙在地上。
  泊瑟芬迟疑了一下,就听到他低沉的命令传来,“跟上来。”
  他语气里含有不明显的轻颤,是隐忍的恶意透过唇舌又被压下的后果。
  几乎要改变主意,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卧室里。
  向往大地的植物神灵,躺在坟墓般寂静的死亡怀里,哪里都去不了。
  然后他听到,她轻微如开花的脚步,一步一步带着迟疑接近他。接着她害怕的慢步,突然加快速度几步跨来,少女的影子在他身后探出来,又缩回去,交叠在他高得多黑影里。
  她站在他背后,被他遮掩住了。
  哈迪斯看了自己的影子一下,压抑住胸口澎湃的情感。
  他这次在自己心口里扎了一把憎恨短剑,每次失控,剑就会扎入心肉里,剧痛难忍。
  如果不压抑感情,黑雾会敞开自己的力量,任由生机不断繁衍下去,冥府就会成为她肆意掠夺他能力的乐土。
  泊瑟芬刚踏出门,就看到身后两扇门板自己轻关上,门缝隙里刚才还畏畏缩缩的鬼魂们,用渴求的可怖眼神在瞅着她。
  她立刻往前再迈一步,直到门将所有鬼手鬼头都关起来后,她才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门外是一条空阔无光的走廊,廊柱之间是连环画般的浮雕。
  浮雕上方是吊着的巨大青铜油灯,却没有点燃,如同鬼域般沉寂。
  这个地方实在太压抑,也太阴森了。
  泊瑟芬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鬼窝里走出来,又来到一个密封罐头里,有种让人绝望的窒息感。
  她看到哈迪斯已经走入黑暗里,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
  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内长袍,身上的黑雾如同矩形的布料搭在他肩头,又从后背绕回前面,垂到他脚下变成飘逸的外衣。
  除了手腕上的黄金护腕有点色泽,他整个人跟黑暗几乎融为一体,转眼就走到了长廊尽头。
  有着人类的完美外壳,却有比鬼还吓人的威慑感。
  泊瑟芬本来有些却步,却在最后一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上面让她难受的花朵都消失了。她咬了咬牙,立刻快步追上去。
  黑暗中,急促脚步声在空荡的廊柱间回荡起来。
  站在转角里一动不动的神明,听到脚步声才再次往前走,他僵硬的脸皮也不自然扯动了一下,似乎是心情好本能想勾起嘴角。
  但是下一刻,心口里的短剑嗤地扎得更深。
  疼痛立刻战胜了不清醒的爱意,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等人的哈迪斯,第一次因为等别人的脚步声而被刺穿了一次心。
  短剑有自己的灵性,见到自己一插到到底,又慢吞吞地抽回来。
  铁剑与血肉绞动摩擦的触感,让他的脚步更加冷酷快速起来。
  墙壁上的壁画们,面带着恐惧,偷偷探头看了几眼。他们看着泊瑟芬跌跌撞撞跑过去,没有住过生人的宫殿,这是第一次有陌生的来客,带着蓬勃美丽的生机莅临。
  泊瑟芬没有夜视的能力,在失去照明工具的环境勉强摸索前进,费力跟着那个疑似冷静下来的施暴者。
  虽然她不知道跟着他的后果,但是她非常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非常糟糕,自己瞎跑估计会像是恐怖片炮灰一样死得更快,只能寄托对方突然清醒真想放过她。
  泊瑟芬盯着前面偶尔会闪着光点的护腕,拼着一股不能回头的劲跑过去。
  黑暗中偶尔有绿色散碎的光涌来,照亮了复杂的柱廊。
  红色的粗头柱连成了迷宫般的曲折长道,黑黄色的墙壁上涂满了模糊不清的彩绘。
  前面那个冷峻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影子,在这个古老神秘的空间里闲庭信步,连多余的黑雾他都随手拢着,一点都没有分散开。
  他走得又快又稳,丝毫不顾及身后有人追赶,连头都没有回过。
  泊瑟芬从奔跑,到扶墙快走,最后累瘫地抖着脚恨不得坐到地上去,只能慢慢走起路。
  从走廊转角开始,就是长短宽窄不一的石阶,像是打乱的钢琴键,每一脚踩下去就来到一个新的地方。
  陌生黑暗的环境,让泊瑟芬差点崴脚两次,差点撞墙三次、还有一次踩空。
  要不是抓住墙壁上的牛角浮雕,她能直滚下长阶梯到哈迪斯脚边去。
  转角墙上的沿边,画满了三竖线花纹。
  她走过转角又看到小厅墙壁里整齐划一的灰蓝色圆花圈。
  复杂得跟没头没尾的迷宫一样。
  绿色的光暗下去,她再次变成睁眼瞎。
  四周安静得吓人,就在她以为会跟丢对方,要一辈子在这个迷宫里徘徊旋转的时候,绿色的光又出现。
  泊瑟芬看到暗绿色的光芒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就跟墙壁上几乎看不清的花纹一样安静地伫立在原地。
  泊瑟芬以为他在等她,结果没等她迈开脚步,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次不紧不慢往前走。
  然后她发现,对方的脚步明显放慢了。
  而且每一次她跟不上的时候,那个身影就会再次停下。他这是……在等她。
  迷宫总算有了尽头,一条石头铺成的巨大廊柱长道,出现在泊瑟芬面前。
  每条柱子中间,都放着比她高的三角石台,上面置着铜盆,里面的火舌舔舐黑暗,照亮了前面敞开的巨大铜门。
  哈迪斯站在门口,身侧是三脚架上盆里的火焰在燃烧。
  他的脸色在橘黄色的光色中白得吓人,手指扣在胸口处,板直的站姿也有些松懈,连往上仰的脖颈,也跟没水的菜苗一样蔫了下来。
  泊瑟芬走路走到没劲,肩头颓垂,两脚踩虚,比他还蔫。
  她还以为就自己走路快要走出内伤,看来哈迪斯也是,估计是走太久,胸口那碗口大的疤也裂了。
  不管对方是不死怪还是恶神,想到对方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泊瑟芬心里顿时平衡了。
  结果自己幸灾乐祸的小心思立刻被抓到,她突然看到一身黑雾缭绕的男人,毫无预兆侧眼看过来。
  黑沉的眼睛里,平静死气被一股莫名的愤怒占据,那怒意像是盘踞在阴影里的巨兽,肃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泊瑟芬跟他对视两秒,一脸木头表情。没办法,穿越后的每一秒她都在震惊中渡过,震着震着竟然都有点麻木了。
  特别是猜测对方咋了的好奇感,都被男人反复横跳的「我要强你」跟「掏心」这两大阴影来回碾压虐待。
  别说哈迪斯瞪她,就是哈迪斯突然瞪得两颗眼珠子飞出来,她估计也做不出更大的表情来。
  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没有那么容易怯场了。
  哈迪斯见用眼睛瞪不死她,松开放在胸口出的手,接着转身就走入大门。
  泊瑟芬跟抹幽魂一样,看到他走就本能追随上去,走到大门前的时候,才发现两扇门高得吓人。
  她抬眼就看到铜门上繁复的蛇形纹。最上面是檐部雕刻,中间的浮雕王座上,坐着一个单手撑腮的无脸神明,他脚边躺着一只同色的三头犬。
  藏于黑暗中的无脸女神伸出手各抱着两个男神,其中一位手持长直剑,另一位站姿悠闲背张开双翼。
  几个手持金色权杖的神站在旁边,似乎恭敬低头在跟王座上的神明说什么。
  檐上雕带很长,带着肃穆的威严感,压在巨大的门檐上,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泊瑟芬缩了缩肩,小心迈过又厚又宽的门槛,她习惯性地去寻找哈迪斯的身影,抬眼就是显眼的篝火堆在大厅中间燃烧。
  而她找的人,就安静站在篝火边。黑色的影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金子般耀眼。
  泊瑟芬提起裙子,逐步跟上去。
  篝火后是一张大长桌,桌子上堆满了泥板。围绕在桌子边的,是几个头发蓬乱,胡子拉杂,身披外衣的老男人。
  他们手里拿着泥板正在低声讨论什么,看到有生人进来,立刻用严厉的眼神,面无表情看着她。
  那审视的眼神就跟刀子一样,恨不得将她的皮肉刮下来,翻翻她的骨头是否有罪。
  泊瑟芬脚步更慢了,凉鞋的带子勒得脚疼,被别人用眼神扎得头疼,她低下头顺着火光的影子走去。
  木头燃烧有一股果香味,熏腊肉刚好的干燥气息。
  篝火那边的影子被她踩到脚下,她没有多想,就这样踩过影子的头、宽阔的肩颈走过去,直到腿……她站住了。
  那影子一直没动过,泊瑟芬奇怪地抬头,就看到他高大的后背,黑雾如同丝绸般光滑披在他肩下,形成了皱褶的波纹。
  他像是不知道她来了,依旧安静站着。
  泊瑟芬有点难受地用脚趾挠了挠鞋,站久了腿麻。就在她偷偷换脚重心的时候,影子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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