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2节

  吃惯了家里的菜,偶尔吃一回外头的,别说两个孩子高兴儿,就是赵氏也难得的夸了一声好吃。
  淮右吃不得。
  郑唤堂给女儿弄了一碗清水,命她每个菜都放水里过一过,去去油再吃。
  即便这样,淮右都吃得津津有味儿。
  赵氏平常不喝酒,但今儿却问男人要酒喝。
  郑唤堂不好在儿女面前驳她的面子,又担心她喝多了,说不该说的话,只隐晦的提醒道:
  “喝一点就行了,不要喝多。”
  “孩子生辰,当娘的高兴,喝多了也无防。”
  赵氏越过他,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满。
  谢知非发现,她到底是把那件竹青色的新衣穿在了身上,头发绾得一丝不乱。
  两壶酒喝完,郑唤堂拿过赵氏的酒盅,柔声道:“不喝了,用点饭吧。淮左,给你娘盛饭。”
  赵氏忽的一笑,“让淮右盛吧。”
  淮右先是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便把碗筷都放下,欢喜道:“娘,我去帮你盛。”
  盛了大半碗,双手递过去,淮右不太确定,“娘,够吗,要不要再添一点?”
  “够了。”
  赵氏伸手去接,在手指碰到碗的瞬间,又忽的松开。
  碗,应声而碎。
  所有人都惊住了。
  赵氏“哎啊”一声,冷笑道:
  “别人家八岁的孩子,都帮着师傅做这个,做那个,咱们家的倒好,连个饭碗都端不稳,罢,罢,罢,这饭我不吃也罢!”
  “赵庆云!”
  郑唤堂起身,把吓了一跳的淮右抱进怀里,“淮左,你娘醉了,扶你娘进屋。”
  “我没有醉,我清醒的很,郑唤堂,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赵氏指着郑唤堂的鼻子。
  “你们郑家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说话,欺负完我女儿,再欺负我儿子,八年了,你们一个个欺人太甚!”
  酒色把赵氏的脸熏得有些红,像抹了一层胭脂在上面。
  从谢知非的角度看过去,没有明艳,也不动人,只有一点可怜可悲。
  第913章 怕你
  “哇——”
  淮右嘴一张,刚吃下去的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淮左一看妹妹吐了,冲赵氏嚷嚷道:“娘,你别欺负妹妹,妹妹都吐了。”
  “我欺负?”
  赵氏咯咯咯的笑,笑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笑声戛然而止。
  赵氏直勾勾地看着儿子:“郑淮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
  小淮左被亲娘脸上的疯魔吓一跳,忍不住往郑唤堂身旁靠了一下。
  郑唤堂察觉到他害怕,低低吼道:“赵庆云,不要发疯!”
  平常细声软语哄着她的男人,怒到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赵庆云一下子愣住了。
  夏末的风,闷闷的吹过来,院子里一片死寂。
  “小右,爹背你回房。”
  淮右没有动,一双因为呕吐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茫的看着赵氏。
  “快上来!”
  她摇摇头,“哥哥送我回房就好,爹,你陪着娘吧。”
  “上来!”
  郑唤堂声音一厉,淮右吓得瑟缩了一下,只能趴上去。
  淮左不明白娘喝多了酒,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疯子,一点都不讲道理。
  他神情怯怯的看了娘一眼,撒腿去追爹和妹妹。
  原来热闹的方桌,只剩下赵氏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
  她的男人,她的儿子都去哄那个丫头了。
  “凭什么呢?明明是她欺负了我,她欺负了我整整八年!”
  谢知非看着落寞的赵氏,多么想把八岁的自己拉回来,告诉他,这会用手去拍拍娘的后背,用脑袋去蹭蹭她胳膊,娘会好一点。
  他也想告诉赵氏,算命先生说得没有错,明月是整个郑家命最好的人。
  还想告诉她,妹妹很可怜,你多心疼心疼她,爹会感激你的。
  他说的话,赵氏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进去。
  八年的时间,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怨和恨。
  ……
  郑唤堂是在半个时辰后,才回的前院。
  赵氏不见踪影,饭菜也冷透了。
  地上还有一壶酒,郑唤堂拿起来,倒满,灌下,再倒满,再灌下,一盅接着一盅。
  谢知非觉得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世道给他的进退两难。
  为人儿子,他做到了忠孝两全;
  为人父母,他愧对自己的儿子、女儿;
  为人丈夫,他日复一日的容忍和讨好,没有换来妻子的体贴。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照着这冷清的庭院,还有一个心上爬满了坎坷的沉默男人。
  谢知非忽然觉得,比起娘来,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其实是爹,夹缝里活着,把自己活成了左右不是人。
  最后一口酒喝完,郑唤堂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扣,起身往厢房里走。
  谢知非赶紧跟过去。
  厢房里黑漆漆的,没有掌灯。
  赵氏和衣而卧,脸朝里,背朝外。
  郑唤堂坐在窗下的竹榻上,看着赵氏的背影,并不说话。
  就这么沉默地看着。
  赵氏等了一会,没有等来男人的服软示好,索性先开了口。
  “我恨她,郑唤堂,是真的恨,她一来,我女儿就做了尼姑,明明是郑家嫡出的小姐,却要一辈子青灯古佛,到死连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我儿子八年来都走不出这个院子,别的孩子都能进学堂,能有世家的子弟成为朋友,他一个人孤零零,只能跟几只蚂蚁玩。
  你本来大好的前程,老爷五个孩子,只有你一个文武双全,结果呢?结果这八年你只能窝在海棠院里。”
  赵氏坐起来,拍着自己的心口,一脸的委屈。
  “我呢,爹娘养我一场,别说尽孝,我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见不着一面。
  孩子长到八岁,两个老的一面都没见过,是嫡嫡亲的亲外孙啊,你们,你们于心何忍?”
  “还有吗?”
  郑唤堂沉沉开口:“你统统说出来。”
  “有!”
  赵氏冷冷地看着他:“你儿子心里眼里都是她,连我这个亲娘都靠了后。还有你……”
  郑唤堂:“我如何?”
  赵氏咬牙切齿:“你待她,比待你亲生儿子都要好,都要有耐心,教她这个,教她那个。
  儿子练功起迟了一点,你就拿棍子抽他,虎毒还不食子呢!”
  “都说完了?”
  “没完!”
  赵氏眼里浓浓的恨意。
  “我说我想再生个孩子,你倒好,每次行完房,亲手煮一碗避子汤,哄着我喝,你们为了她,连孩子都不让我要,凭什么?”
  “就凭我姓郑,赵庆云!”
  郑唤堂素来温和的目光,冷得像冰渣似的,比他目光更冷的,是他此刻的声音。
  “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的,我郑家欠了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爹发过毒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报那人。把淮右收留在海棠院,就是回报,这话,我有没有与你说过?”
  赵氏被问得一愣。
  “我不仅说过,我就差点跪下来求你。”
  郑唤堂:“因为这一桩事,八年来,我每天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你说东,我往东,你说西,我往西,你笑时,我陪着笑,你恼时,我千方百计的哄着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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