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二十年了,但凡一做噩梦,必然是贾国昌站在床前,绷着脸对他一整夜触及灵魂的教训。
  好几次被吓得急了,他披上衣服就去打听对方是否还健在,又是否还在外地,全得到肯定的结果后,才敢抽支烟再睡。
  这几天听说贾国昌调回来以后,他都没敢出过厂门,就怕再遇见他。
  无奈苍天还是去打了个盹儿,没睁开眼睛看看他成夜成夜的心事。
  “班...班长,真巧啊...”
  “是挺巧!我回来咱俩还没见过面呢!要不是因为这阵子事情多,我早去厂里找你了!”
  贾国昌难抑兴奋,没怎么注意到陈伟哭笑不得的表情,只觉得有日子没见,老战友好像脸色不大好。
  关心还没问出口,疑惑倒先来访。
  “你和小柳...这是?”
  他看陈伟刚才想要握手的样子,不像是素不相识。
  柳沄沄似乎就是在等这个问题,挤在陈伟之前先插了半句。
  “我和陈厂长...”
  却也是点到即止,故意拖长了尾音。
  “啊!是这样!我前几天听我们厂的职工说,她们家的大院里搬进来一个没工作的姑娘,我这不是关心群众,就过来看看她的情况。”
  光天化日之下,像这样大言不惭的谎话着实不适合说出口,但陈伟再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你说啥!”
  贾国昌的中气十足,突然的一嗓子,险些把陈伟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震下来。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些个旧梦,甚至还令更他窒息,他想不出来这句质问的原由。
  “不行!陈伟,不瞒你说,我之前也关注到小柳同志没有工作的事了,所以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你那儿缺人的话,我过段时间一定再给你送一个高中生过去!”
  接连不断的重磅消息不但让陈伟体验了一次表面谦让大度,心里叫苦不迭的难忘经历,更把孟建兰惊得够呛,她在大杂院里住了四五年,啥时候见过两个厂长抢职工的情景。
  她有一种说不太清的预感,后院好像真的要折腾出什么花样了。
  乐呵呵地送走了陈伟,贾国昌兴高采烈地把领导和他说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就等着柳沄沄和他回办公室商讨方案了。
  岂料对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贾叔叔,我现在还不太想工作。”
  短短的十分钟之内,贾国昌再一次难掩震惊。
  这可是一份正式工作啊!
  今天领导听了他的汇报也很满意,当着他的面,就打电话和省里的上级简单沟通了一下。
  几位领导都初步认可了柳沄沄的想法,但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改变还是太激进,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可以先推行一段时间小规模的药酒出售计划。
  如果后续的销量不错,再进一步考虑转型成药酒厂。
  只要柳沄沄愿意提供药酒的配方,不仅不用经过两年的学徒期,还能破格把她安排进办公室,连车间都不用下。
  “小柳,你是不是怕我会骗你的药酒?这点你不用担心,厂里的这个岗一定是给你留着的,你如果愿意,可以先来上班,再给车间配方。实在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给领导打电话,请他作证!”
  贾国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定先摆出自己的诚意。
  “叔叔,我当然不是怀疑您说的这些,只不过,我很快就要考大学了,如果现在入职,以后恐怕无法兼顾学业。”
  柳沄沄言简意赅地说道,语气中不无遗憾。
  很彻底的挫败感浇透了贾国昌,几分钟前他还在庆幸自己没来晚,抢到了这个人才,可此刻面对这般完美无缺的理由,他无话可说。
  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儿说出‘如果你没考上’这样的话。
  万一人家真的考上了,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政绩,耽误了她的前程。
  但,上天好像又没有那么无情,在他甚至都想好,日后如何草拟引咎辞职的报告时,又听到了柳沄沄的声音。
  “不过厂里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一部分中草药。”
  工作了这么多年,贾国昌骤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药酒药酒,顾名思义不就是酒与药材的结合么?
  虽没有明说配方,但只要把她提供的药材加酒泡制,这条生产线就能打开。
  察觉到贾国昌的茫然已被高兴取代,柳沄沄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且不说高考的结果如何,单论过几年自由的经商环境,她就一定要放弃目前稳定工资的诱惑。
  但,工作可以不要,钱必须得流进口袋。
  比起一锤定价的秘方,酒厂源源不断的草药需求才是她想要的。
  “那太好了!这样吧小柳,这件事厂里还要再开会研究一下,第一批生产需要多少草药,我会尽快告诉你,就拜托你去采集了,具体的价格表我也会让财务那边抓紧出具一份。”
  聊到现在,贾国昌已全然清楚柳沄沄是想以自由的身份,领取应得的工资。
  厂里不用留她的岗,但可以把同等级职工的工资,在收购草药时单加给她。
  这样不仅还了她的恩情,还不影响药酒生产。
  他不禁暗赞柳沄沄聪慧,看来确实不能用小小的酒厂来束住她的未来。
  几个小时后,他轻松地回到家,把这件事在饭桌上夸张地描述了一遍,信心满满地等着家人的夸奖,却被妻子和母亲异口同声的厉声惊呼搞得无措:
  “什么?你就打算给她这么一点儿钱?!”
  第16章
  ◎欣喜若狂◎
  几个月前,在得知丈夫能回到西河市后,杜采春也开始四处托人找关系帮忙调回,到前两天总算如愿。
  今天她一回来就去医院接婆婆出院,把前些日子柳沄沄的事情完整地听了一遍,满心欢喜地等着丈夫能带回来好消息。
  但才听他说完,她就知道这事没办好。
  “那...那我应该给多少嘛?她要去考大学,厂里如果给她太多工资,一定会被人说她吃空饷的,我...”
  贾国昌不是没想过再给她多加一些钱,毕竟有了母亲的亲身试验,他也知道药效不一般。
  再根据在医院时,药酒在几个病房之间的火爆程度,他大概也能推算出,一旦开售,销量不会太少。
  可柳沄沄既然已经拒绝了来上班,厂里就不好再拿出更多的工资给她,人多口杂,这事本身就是特例,万一被职工在外当了谈资,他这个厂长也不会好做。
  想到这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决然地抬起头,“反正我不能挪用公家的一分一毫,不管她乐不乐意,我作为厂长,也只能批出来这么多了。”
  杜采春和婆婆对视一眼,共同叹了口气,她这丈夫怎么脑子就是不会拐弯呢。
  “谁说让你去拿厂里的钱了?”
  听到妻子的问题,贾国昌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们是想让他用个人的钱去留住柳沄沄的心。
  他们家条件的确不错,可给柳沄沄的话,又该以什么标准去给呢?
  “还是算了吧,我倒不是不愿动咱们的存款,但拿出来多少都不合适,多了容易惹来是非,少了又怕让人家不满意...”
  “存款是暗的,可工资是明的啊!你每个月能赚多少钱,全厂人都知道,外面的人一打听也能了解。每个月拿一部分给沄沄,她肯定更愿意为厂里多付出些。”
  谢老太看儿子想得费劲,摆摆手点化道。
  活了一辈子,她深知有手艺的人好吃饭这个硬道理,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能治病的药酒,可像这种能养家糊口的本事,不是谁都愿意透露给外人的。
  柳沄沄肯给,他们就不能让她寒心。
  渐渐琢磨明白的贾国昌展开了眉头,道理他都懂,掏出些自己的积蓄给柳沄沄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有一事还是难办。
  “我一个大男人,每个月给人家小姑娘一笔钱,传出去多不好...”
  “我都想好了,不从你的工资里拿,从我这儿拿。”
  结婚这么多年,杜采春知道丈夫有身份的顾虑,再说这笔钱本就和公家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鹃儿最近放学后一直跟着沈老师学音乐,有时候小柳还给她补补语文。以后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就把钱以补课费的名义给她们送过去。”
  她说罢,便起身回房,准备看看该怎么安排资金。
  谢老太也没闲着,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的积蓄,一并贴补给儿媳。
  大抵是因为有了杜采春和婆婆的协力,事情在这条轨道上进展得极为顺利。
  令柳沄沄感动的是,她每次送去药材时,贾国昌都不曾询问具体的采收地点。
  其实见过一次这些草药后,他完全可以找到更便宜的收购渠道,也能派人去周围的山里寻觅。
  但柳沄沄相信,只要她这边的供给没断,厂里就会一直用下去。
  不曾说明的尊重是互通的。
  收到过一次补课费后,柳沄沄在采药和备考之余抽出时间,和沈穗莱一起不遗余力地为贾鹃补习。
  二十多天后,在厂里第一批药酒开售后的第三天,贾鹃被选进了市合唱团。
  贾国昌一家人欣喜若狂,特意在国营饭店设宴请客。
  还一并叫上了江霞萍,感谢她之前留贾鹃吃过几次饭。
  一群人兴致冲冲地走进饭店,还没站稳,柳沄沄便觉不妙。
  熟悉的声音让沈穗莱也不由停下,向斜前方一看,这不正是她哥和柳小文及双方父母么?
  “穗莱?”
  “沄沄?”
  这些天到月底了,人们手头的闲钱和粮票都不多,饭店里没什么人,再加上贾国昌从没进门就笑声爽朗,两家人很自然地便注意到她俩。
  尽管现在还没成一家人,但神色却是出奇一致的尴尬。
  “真巧啊沄沄,我们是来商量婚事的。”
  柳小文站起身,刻意谄媚道。
  若不是未来的公婆在面前,她一定要上去理论一番。
  她早想过去找柳沄沄的,无奈回来的这些天实在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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