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落地窗透进来一丝风,窗前的纱帘微微拂动着,带得地面上映出的灯光和夜色也晃晃悠悠。
程澜听着他的话,认真思索后,摇摇头:
“没有谁的人生该被以‘失败’来形容,主人公生命中那些悲剧,没有一件是他的过错。他只是缺个在悬崖上拉他一把的人。”
“……可能吧。”
“不过其中我有一点比较好奇,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
程澜若有所思道:
“故事的主人公,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没有工作,也没有亲人和朋友,只有一个相恋八年的男朋友?”
“嗯。”
“那或许我可以这样形容——他是一座孤岛。他联系外界的唯一途径是他的恋人。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因为作为抑郁症患者,他对正向情绪的需求很高,如果他生活中唯一的亲密对象无法为他带来好的情绪和影响,那么他很难自救,甚至会越陷越深。”
“是这样。”
“那么我还有一些问题,我想问问,主人公为什么没有工作?”
“一大部分是病情原因,再就是……受的打击太多,过去与现实的落差感太强,他觉得自己做不好,所以不敢尝试。”
“这样的心态……他的恋人没有试图给他鼓励吗?”
“没有。”
陈濯顿了顿。
聊到这里,他自己也发现了问题所在,没忍住自嘲地轻笑一声:
“他那位恋人说,‘确实’。说他的病会给别人添麻烦,没人愿意承担这些,所以别给别人带来困扰。反正早知道做不好,就不用去尝试,免得伤心难过胡思乱想。”
“那么社交问题呢?是主人公自己不愿意社交,还是……?”
“有尝试过,但那人总会以关心的名义,减少他和外界的接触,然后跟他说,他不需要那些人,这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心为他好,他有他就够了。”
“那么,故事的主人公为什么这么信任恋爱对象?是爱吗?”
“也不是。”
陈濯微微蜷起手指: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最无助的那段时间里,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我可能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程澜想了想:
“当然,我知道的不多,只是根据已知信息稍微猜测一下,不一定正确。
“从你的描述来看,主人公和他这段关系的起点就不是爱,因为那人在主人公最难的时候陪在主人公身边,才导致对方对他产生了依赖,所以这段亲密关系的起点是依赖,并不是爱。那人可能也清楚这一点,那么,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会怎么做呢?
“从刚说的那些情况来看,他选择把这种依赖保持下去,甚至放大到极致。
“所以他切断主人公的社交圈,让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并且阻止主人公自救,平时可能也少不了否定、贬低主人公的自我价值,让他自卑、自我怀疑、自我厌弃,以抬高自己的位置,强调自己的唯一性,使主人公离不开他,从精神上把伴侣捆绑在身边。
“这种情况我们叫做精神霸凌,也就是pua。”
“……”
听见这些,陈濯微微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空气陷入安静,只剩了金属摆件晃动时的细微声音。
程澜耐心地等着陈濯回神,直到陈濯重新开口。
在安静的室内,他话音里那丝轻颤显得无比突兀:
“所以,他病情一直加重,没有好转,并不全是他的问题,对吗?不是他没用,不是他懦弱,也不是他想不开……是吗?”
“对,不是他的问题。”
程澜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语气很温柔:
“人生变故、生病、遇见不好的人,哪个都不是他的错。陷入泥沼无法自救,唯一的救命稻草却是刺向他的尖刀……谁都没资格指责他。”
听见这话,陈濯又沉默良久。
窗外的风停了,金属摆件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
室内一时除了呼吸声再无其他,直到陈濯从沙发上站起身:
“今天就到这吧,谢谢,跟您聊天很舒服。”
“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
程澜点点头,起身送他到房间门口,却在他离开前,开口叫住了他:
“陈同学,我还有句题外话想问。”
“您说。”
“请问,故事的主人公小满,后来怎么样了呢?”
“……”
陈濯脚步一顿,微微垂下眼。
片刻后,他声音低了些:
“谢谢你关心他,但程澜老师,小满没有后来。”
陈濯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又缓缓松开。
他回头看了程澜一眼。
走廊顶部的冷光在他眼睫下扫出淡淡的阴影,藏住了他淡漠的神情。他轻轻扯了扯唇角,像是个不大明显的笑:
“……这只是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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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少年
◎今天本帅哥要告诉全世界,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这个!!◎
陈濯从咨询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周边高楼的巨大广告屏很亮,路灯一盏一盏排列在马路边上,点着暖色的光。
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车载广播节目中的男女主持人很幽默,抛出的梗时不时惹得司机大叔笑出声。可能是大叔的笑太有感染力,陈濯听在耳里,没忍住也跟着微微弯起了唇。
他坐在后排,抬眼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画面,任路边各色灯光短暂在自己身上停留,最后又消失不见。
陈濯缓缓蜷起手指,直到骨节泛起酸痛感,直到指甲抵着掌心,传来刺痛。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陈濯都把自己遇见的那些不幸怪在自己身上。
比如,如果自己在父亲出事的那天跟他一起去医院,是不是就能保护他。如果他在火灾的那天早一小时回家,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如果他心态好一点坚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得抑郁症。
陈濯把一切的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够强、不够好。他有按时吃药,但病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也怪他,怪他不够坚定,怪他什么都做不好。
“陈濯,你不要天天丧着了好不好,为什么别人的病情都有好转,你却越陷越深?坚强一点,别老把自己困在过去。”
“陈濯,做不好就别做了。不要为难自己,如果做不好,最后伤心挫败的还是自己。你有我还不够吗?”
“陈濯,我希望你偶尔也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有的时候我也很累。我爱你才会跟你说这些,我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别让我伤心好吗?”
宋愈哲总会跟他说这种话,都说当局者迷,但其实陈濯曾经发现过问题所在,他觉得自己这种状态不对,也想过和宋愈哲分开。但每次跟他提起,宋愈哲都会温温柔柔地绕开这个话题,而陈濯的状态又很差,很多时候都没有心力跟他纠缠这些,所以每次都不了了之。
现在他倒是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也脱离了那个病态的环境,可就算如此,这些年来,很多话很多事的痕迹也已经消不去了。
倒退十年,他回到了十六岁的身体,他的身体是正常的,精神也是正常的,可那些自卑自弃、负罪感浓重的印记还在他灵魂里。
他再不是十六岁那个自信耀眼闪闪发光的少年了。
陈濯闭了闭眼睛。
他有些疲倦,那感觉从他心底一点一点蔓延到他身体各处,让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最后,出租车停到他家小区门口,司机大叔提醒他下车,他才从一些无意义的碎片梦境中挣脱。
陈濯付了车钱,刷了小区门禁,沿着最近的一条路往家走。他低头看着地面一块块青石板路的纹理,就在即将拐到家门口那条小道时,他余光突然瞥见远处几个人影。
陈濯一开始没太在意,只在抬眸时随意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可半秒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看见了谁,停顿片刻,他重新抬眼望去。
现在时间已经挺晚了,天色黑透,只有几颗不那么明亮的星星挂着,再就是地面立着的两排冷色的灯。
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夏子澈家小院门口,夏子澈本人站在小院半人高的围栏门后,他身前还有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陈濯下意识觉得,自己现在走过去大概不太合适。于是他没再继续往前,而是停下步子等在路边。
和夏子澈一起的那个女人有点眼熟,如果陈濯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夏子澈的妈妈。
说起来,虽然陈濯和夏子澈认识了将近十年,但他其实没怎么见过夏子澈的父母。他只知道夏子澈父母都是大忙人,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夏子澈没人管,所以一直是爷爷带着长大。后来,很爱他的爷爷走了,夏子澈又被交给了保姆,再后来,夏子澈长大了,他自己辞了保姆,又变成了一个人。
陈濯有些出神,他又往边上退了几步,靠上了身边粗糙的墙面。
那边,夏子澈好像跟女人说着什么,但还没说几句,女人就接起了电话。
女人的声音有些大,陈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听出她的恼火。她站在小院外面,一边跟电话里的人争论,一边低头从自己包里翻翻找找,最终从钱包里抽出来一张卡,随手递给了夏子澈。
夏子澈有抬手去接,但女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所以提前松了手。
就这样,卡片掉下来,从夏子澈指尖磕绊一下,掉在了地上。
女人并没有发现,给了卡后转头就走,甚至全程没有回头看一眼。从陈濯看见她到她坐回车里,她一直在讲电话。
黑色轿车发动引擎,车灯亮起,沿着前路离开了。
而夏子澈还站在原地,他低着头,大概是在看掉在地面的那张卡,过了一会儿,他又仰起脸,看看头顶又亮又圆的月亮。
夏子澈一个人在那站了很久,陈濯也站在拐角处看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