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她调试着幻灯机,让一幅幅照片出现在幕布上。
  有依山谷地势而建的一幢幢白石寨楼,有在寨楼顶扬青稞的老妇,有牛毛帐篷旁露齿笑的小姑娘,有赛马节上的汉子和跳神的巫师,也有秃鹫盘旋的天葬台和默默遥望的雪山。
  她望着那些照片露出一丝浅笑,晃眼的让张泽园恍然,她说得究竟是什么全没有听进耳朵里。
  一想到舒瑾城冒着战火深入重山,踽踽独行,张泽园就发自内心的心疼,那该有多危险!
  如果舒瑾城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能够成为张家的太太,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自不用说,想做学问也不用自己出门,就永远地不用在风里雪里奔波了。
  舒瑾城最后展示了一张草原上的照片。一个老者坐在羟民的中心,微闭双目,手上拉着一把六弦琴,很显然在唱着什么,周围的牧民都极其认真地听着,那眼神里的光连黑白照片都无法阻挡。
  “这是‘疯诗人’格日萨,他正在唱的是《梵岭天王传》。这是一部如同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以及古希腊《伊利亚特》一样古老的史诗,甚至比它们更神秘,因为它不记录于文字,全部依靠天授唱诗人在高原传播。
  这些天授唱诗人没有师父,都是在一场梦后,或者在一场大病以后忽然能够吟诵《梵岭天王传》的一部分。由于每一位唱诗人能唱的故事都不尽相同,没有人能说清《梵岭天王传》究竟有多少内容,又与真实的历史有多少勾连。”
  舒瑾城是第一位用文字记录下《梵岭天王传》的人,她已经将部分内容翻译成了英语,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她也同时在进行《梵岭天王传》的汉译工作,想将所有的内容汇总后直接出版。
  想到那些跟随着疯诗人在各个村落与牧场之间辗转的日子,舒瑾城眼神分外柔和。
  她会在疯诗人想唱歌时替他拉六弦琴,会和赤松一起帮助牧民抬水、打糌粑,也曾经参加过几个村落联合举行的秋收赛马节。
  赛马节后,家家户户在草原上过夜,围着篝火跳起弦子,她和赤松跳了一会,想去旷野的河边走走,还遇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野草中野合。
  说来也好笑,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动物的喘息,还问赤松不会又是狼吧?等再走近了点才发现不对,红着脸拉着赤松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对小青年倒不觉得害羞,听见了他们的动静还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她没有见过世面。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太在意。”
  见舒瑾城埋头走路不说话,一副有狗在身后撵她的样子,赤松唇角忍不住勾起。
  再那愈发热情豪放的背景音中,舒瑾城停顿几秒,才道:“你们羟人的民风还真是开放。”
  赤松赶紧道:“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狡辩。以赤松的外貌和他展现过的能力,说不定和多少个小姑娘在一起过。舒瑾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很快又回到了欢闹的人群中间,接受了牧民们一波心照不宣的眼神,让舒瑾城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实在有些憋屈得慌。
  到了后来,她都有些不敢看赤松了。
  现在回想,只记得那个晚上的月色格外明亮。
  讲述完《梵岭天王传》的内容与它体现的羟人神话体系与世界观后,舒瑾城的演讲进入了尾声。
  “木喀是孕育着神奇,也值得我们学者一再探索的土地。愿诸君能将目光也投向这片瑰丽奇伟的土地,真正实现五族共和的愿景。”
  话音一落,小礼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泽园一边鼓掌,一边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飞快地从小礼堂的侧面跑了出去。
  在掌声中舒瑾城笑道:“现在是提问时间,我期待诸君的问题与指正。”
  一个穿长衫、留山羊胡的消瘦男子站起来道:
  “舒小姐,你刚才的演讲内容很精彩。但我有以下几点不解之处需要你的解答。第一,去年7月到11月间木喀有兵乱,你身为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入男人都害怕进入的战乱与蛮荒之地?第二,你在木喀的经历更像是传说,谁能证明这些知识都是你自己实践得来的?”
  这是毫不掩饰地质疑舒瑾城的整个调查过程了,全场一片哗然。
  许多听众认识这位老先生,他是东南大学的训诂学教授章仇芳,虽然学问很高,但脾气性格古怪,又不喜变通,颇有满清遗老的作风。
  舒瑾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微笑道:“先生问得很好。首先,作为一个经过科学训练、有经验的人类学者,我不畏惧任何一个被外界视为野蛮、不开化的地区。我的导师弗朗兹·布朗先生就曾在西太平洋岛屿中的猎头部落进行了一年的田野调查,并依此发表了他的杰作《西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社会》。”
  “其次,不畏惧的前提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伦敦的时候,我就学习了羟族的语言和文字,回国后又在蜀都和木喀的炉多城采购了充足的干粮、衣物和武器。”
  “最后,虽然木喀当时确实有局部的战争,但我的资金状况和木喀冬季的气温都不允许我拖延。于是我拜访了西川都督府,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进入木喀。很幸运,王景都督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在二十名川军的护送下抵达了木喀相对安全的北方。后来我又有幸找到了一个十分好的向导兼翻译,他就是我在木喀调研的最好见证者。”
  舒瑾城解释的如此清楚,就连一贯保守的章仇芳也不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没有反驳。
  一个坐在前排,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的年轻人听见舒瑾城的回答眼睛一亮,大声问道:“这么说,您见过西南王?”
  凶狠嗜血的枭雄遇见一心学术的美人,一段守护,或者一段艳情……这个新闻绝对可以卖出好价钱!
  张泽园听见这个问题,扶了扶金丝眼镜,面色不善地看了提问者一眼。
  “很遗憾,并没有。” 舒瑾城坦然地开了个玩笑:“如果每个去西川都督府的人西南王都亲自接见,那么西南王想必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
  好吧……年轻人遗憾地撇了撇嘴,不过见没见并不要紧,没有见他也可以编一段嘛。反正西南王远在西川,也不可能为一份小报来金陵找他。
  又有一个短发、穿长袍男装的女生举手,她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那天在学生宿舍碰见的女生。舒瑾城点起了她。
  “舒老师,我是新入学的人类学系学生悉雪萍。” 她显然也因为认出了舒瑾城而有些激动,“我想问问您,您在木喀调查的过程中有遇到危险吗?”
  “当然,有时候即使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也不能规避突发的危险。”
  “可以具体说说吗?” 悉雪萍眸光晶亮。
  “比如说有一次我的马踩中了雪窝,险些连人带马滚下山崖。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狼群……”
  白马嘶嘶葬玉山
  白马嘶嘶葬玉山
  几乎跌落山崖是在爬玉崩雪山的时候。
  那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天,才终于进入了玉崩山的地界。
  为了不暴露狼眼洞的位置,舒瑾城遣散了脚夫,和赤松两个人单独进山。
  开头几个小时还好,虽然荒无人烟,但与前些日子走过的丛林并无二致,舒瑾城早已习惯了。但随着海拔逐渐攀升,玉崩山的独特和危险就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八月份,不到半山腰的地方就已经有了薄薄的冰棱,呼啸的狂风将山壁上的石头刮落,深谷间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坠落声。
  他们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植物,全是大如斗的深灰石块,这要是落下一块砸到头上,连抢救也不用了。
  两人都下马步行,精神高度紧张,整整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
  等终于过了陡峭的落石区,舒瑾城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碎冰已经变成了松软的薄雪,踩在上面也没有那种破裂尖锐的感觉了。
  路边有一块不大的草甸,赤松和舒瑾城决定休息一刻钟。
  草甸的角落有一个灰色、红色石头堆成的石塔,自下而上、由大至小,是羟人用来祈福消灾的“朵堆”。
  希望此行能够顺利,能够顺利发现狼眼洞里的遗存吧。舒瑾城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石塔的尖端。
  她从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不算自己那块共十五块石头,于是对赤松道:“看来走过这条小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
  “这其中有十一块石头都是我叠的。” 赤松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道。
  “都是你叠的?” 舒瑾城观察着那石堆,确实,下面的石头无论形状还是搭建方法都很有规律,以上的则有圆有扁,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赤松点头,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十一个人,一个不少。
  但现实却并不遂十八年前那个男孩的心愿,果诺马帮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痕迹了。
  他特意走到小路旁,找到一块泛红的石头,轻轻放在舒瑾城叠的那块之上。
  休息完毕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脚下的积雪逐渐加厚,小路变窄,他们行走在巍峨雪山的边际。
  云雾在脚下缭绕,看不清山底的模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卷起雪尘,让他们的前行变得格外困难。
  舒瑾城用老式棉帽将头发和耳朵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缩进灰蓝色的棉袍里,像一颗缩进壳里的小小蜗牛。
  在狂风肆虐下,外在的形象已经不重要了。
  她倚在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日的白马旁边,和它头倚着头,企图躲避些这诡异的妖风。
  白马的睫毛也被碎雪染成了白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温驯地陪在主人身旁。
  “好白雪,等到了草原上,我把最后一颗苹果喂给你吃。” 舒瑾城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雪打了个响鼻。
  他们顺着山体绕了个弯,路变得更窄了。
  “人走前面,马跟在后面。” 赤松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舒瑾城像往常一样照做。
  没有了白雪身体的遮挡,舒瑾城只能更加瑟缩,感觉裸露在空中的半张脸正在飞速的干燥、开裂。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石块跌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白雪长长的嘶鸣。
  赶紧回头,白雪后蹄踏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往山崖下滑去。
  “白雪!” 舒瑾城下意识地抓住了在空中抛起的缰绳。
  “不要拉!” 赤松嘶吼一声,可已经太迟,舒瑾城被白雪拖得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滑向悬崖边缘。
  好在白雪的下滑趋势陡然一缓,险险地吊在了崖下。
  舒瑾城自云雾中探头看去,原来下放两米左右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白雪的两只后蹄踩在岩石上,只是已经明显有了踩不住的趋势。
  “放手!你救不了它的!” 赤松吼道。他被自己的黑马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只能原地趴倒,探出小半个身子观察舒瑾城的情况。
  白雪的前蹄无助地攀在石壁上,拼了命地往上仰头,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里满是哀求,两颗硕大的眼泪从仿佛通人性的眸子里滴落了下来。
  “白雪……”
  舒瑾城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在这样狭窄的悬崖峭壁间,自己根本救不了白雪。
  对不起。
  就在手松开的那一瞬间,舒瑾城忽然听见了破空声,诧然地睁开眼,却见一柄闪着银光的刀破空而来,将将擦着自己的手飞过,将她手上握着的缰绳割断开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雪踩住的岩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断裂成两块。
  白雪在舒瑾城的眼前骤然跌落悬崖,它凄厉的哀鸣在山壁间回荡,让赤松的黑马也不禁一起长嘶起来。舒瑾城趔趄地爬起来往下看,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白雪的身影?
  只有手掌上被缰绳磨出的红印还在。
  赤松冷静地掷出羟刀,将缰绳割断,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开始微微发抖。
  见舒瑾城怔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面无表情的站起,将黑色羊皮羟袍上的浮雪拍去。
  可他心里却如同被沸水煮过一般,是后怕、庆幸和愤怒交织的情感。
  舒瑾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玉崩山,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鬼门关,她怎么能因为一只畜生,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赤松的眼睛里蕴出风暴,但又生生按捺住了。
  她的眼角微红,情绪很不好,有什么话也不该在这里说。再等等,等到了安全的地带,一定要让她明白高原上的生存规矩。
  赤松沉声道:“你贴着岩壁过来,跟在我的身后。”
  舒瑾城没有回答,默默地照做了。
  来到赤松身边,见他挂在腰间的华丽羟刀已经只剩刀鞘,舒瑾城垂下眼睛。
  “抓着我的衣服,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赤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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