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节
其他人纷纷开口向高源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高源听完他们的话之后,神色不为所动,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他道:“我的东西难的不是方子学不学的会,也不会理论能不能理解,而是你们的心境能不能够得上用这些方子。”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弄懂。
何方壮着胆子问:“高老师,什么是心境配方子?不是根据病人病情来选择方子吗?”
邓老看向高源,然后又看这些孩子,目光微微有些沉重。
高源压了压手:“别站着了,找个地方坐吧。”
大家又看邓老。
邓老对他们点点头。
几个小年轻找地方坐。
高源道:“跟你们讲个真实的医案吧。”
几个小年轻赶紧点头。
高源道:“有这么一个病人,女,22岁,患干血痨三年多,双肺空洞型肺结核,病危出院。羸瘦脱形,四肢枯细,体重锐减二十公斤,骨蒸潮热,昼夜不止半月余。双颧艳若桃李,口苦,舌光红无苔而干,食少,干渴能饮,脉弦而数。前医用清骨散加龟板、黄芩、童便为治。”
几个小年轻有些不明所以。
邓老却已经皱眉了。
高源也在观察这几个年轻人。
其中有个年轻人见高源不说话,他主动问道:“高老师,这个处方是有问题?”
何方思索了一下,问:“老师刚才特意说双颧艳若桃李,是不是有戴阳证的特征?”
高源看他。
刚才询问的那个年轻人却说:“可病人昼夜皆骨蒸潮热,这明显是重阳无阴,所以脸红也有可能是肺痨的表征,况且病人的脉象也是数脉……高老师,我是不是说错了?”
高源摆摆手:“放心大胆说,讨论的时候不怕错,大胆地把自己的想法和见解说出来,就算说错了,那也是一次很好的改正和提高的机会。”
“嗯!”年轻人点头,大胆阐述自己的观点:“痨病一般都是因为阳火灼阴,火炎水竭,真阴销铄。综合病人的情况来看,我觉得这个方子应该是对证的吧……”
说了半天,他又有点不确定了,于是又看高源。
其他学生也看高源。
高源往下说:“病人服用一次之后,即不思饮食。睡前服用二煎,泻稀便。黎民之时呃逆频频,大汗厥逆,面如死灰,喘不能言,脉微欲绝。”
“啊!”几个小年轻都是一惊。
刚才说话的小年轻也是一愣,他还说是对证,这一剂下去人都快死了。
高源道:“前医喂服了她一碗参汤,而后送到我这边来。我以张锡纯氏来复汤和参附龙牡救逆汤,救阳固脱。红参附子皆用到了30g,干姜也用到了20g,是辛热燥烈的大剂之方,而用于敛阴的,也不过是山萸肉一味药而已。”
“就像这个同学说的那样,古之医家皆认为痨病是因为阳火灼阴,火炎水竭,真阴销铄。误治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病人生死一刻的时候,你敢勘破重重迷雾,用这样的大辛大热的燥烈方子吗?”
“如果救回来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救回来,找你麻烦的可不仅仅只有病人家属。且不说中药化验机构,就连中医同行都不会站在你这一边,因为他们也不一定会赞成你们的治疗方案。”
年轻人们顿时哑口无言。
高源语气渐变得有些伤感:“起死回生,妙手回春,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词。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无非是在走钢丝而已,这些年我的确救了很多垂危病人。可同样的,还有很多病人是我救不了的。”
“我们那边农村人都很淳朴,哪怕误治了,也不会去找麻烦。没救回来,他们也只会觉得命该如此。可城里不一样,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大城市,都能把神圣无比的’同志‘两个字污名化,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走我路者,需有菩萨心肠,才可行霹雳手段。需有舍得一身剐,需要有一心赴救的决绝勇气,需要有不顾个人利益安危的大无畏精神,才能在生死一刻之时,果断用方,力挽狂澜。这些,你们做得到吗?”
几个小年轻都呆住了。
而高源则更伤感了,他想到了这个肺痨病人,也想到了严旬。在严旬给他的那张纸条上,他看到了“羸瘦脱形,四肢枯细,体重锐减二十公斤”,还有“双颧艳若桃李”,他就知道严旬已经明白自己误治在什么地方了。
就像高源说的那样,误治不可怕,可怕的是误治之后医者不能挽回,最可悲的是医者明知道如何挽回,可却不敢挽回。最让高源难过的就是他知道严旬有这个能力,可严旬却永远失去了这个勇气。
也是在那个时候,高源才觉得自己的东西彻底失去了传承。如果没有一心赴救的精神,他教再多的方子和理论,都将是空谈。
见几个小年轻已经不敢说话了,高源也没有怪他们,他只是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平和地说:“没关系。”
而后,高源站起来要往外走,刚打开房门,却见王洪生站在门口。
高源微微一怔。
王洪生看着高源,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道:“老师,我叫王洪生,是一个中医。我想向您学习,我相信我有这个决心可以学到您大医精诚的精神,一心赴救,绝不考虑个人得失。”
高源这次真愣住了,他真的没想到王洪生会来这么一出。
连邓老也意外极了。
何方就站在高源身后,他也大声道:“老师,您还记得您在我书上留下的寄语吗?’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复兴中医,舍我其谁!‘老师,如果年轻人都没有血性了,那中医就不再有未来了,那我们还学个屁啊!”
高源回头看去,见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
“复兴中医,舍我其谁!”
“复兴中医,舍我其谁!”
……
第405章 进去了
高源收完徒弟之后,就先回了老家。王洪生教授也正式拜入高源门下。对这个大教授,高源还是很佩服的。能这么放下身段的人,确实不多。
当走下火车的那一刻,高源看着县城的面貌,不禁有些唏嘘。广州一行,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中。南方大城市的包容和发展,确实不是他们这样的小县城能比的。
走在县城的路上,看着人来人往。高源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最后也只能喟然一叹。
走着走着,高源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中医院的门口。高源望着县中医院的大门,看着这个他一手创建的中医院,一时间怔住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这里了。
这个医院虽然是他创建的,可惜遗憾的是并没有走向他所期望的方向。离开的这几年,高源不知道这个医院变成了什么样子。有心想走进去再看看,可到了门口,高源却又踌躇了。
“哎,里面怎么停了一辆警车?”
高源听到旁边人的谈话,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见里面真的停了一辆警车,而且还亮着警灯。警车旁边站着不少正在窃窃私语的医护人员。
正当高源疑惑的时候,就见几个便衣警察把一个戴着手铐的人从楼上带了下来。高源定睛一看,随后便是浑身一震。
是严旬!
高源快速上前几步,看的也更真切了,真的是严旬!
高源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严旬此刻狼狈极了,慌张地如同被老鹰抓住的兔子一样,衣服凌乱,头上全是水渍。
“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冤枉人,我要告你们!”严旬惊慌地大声喊着,虽然声音很大,却丝毫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慌张。
几个警察不为所动。
“小旬……”高源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极了。
正在拼命挣扎的严旬看向了这个方向,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衣服陈旧的清瘦老人。顿时,严旬腿软了,他绷不住了,眼泪扑簌簌掉下,对着旁边警察道:“带……带我进车。”
几个警察也看了一眼老人,而后就把严旬带上了车。
高源紧紧地看着警车,可警车并没有半点留恋,响着警笛,开出去了。
带进警车的严旬始终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高源最终也没有再跟他对视一眼的机会。
警车走后,高源木然在原地站了好久。
“老院长。”
“老院长?”
中医院里的几个老人来到了高源身边,关切地看着高源。
白发苍苍的李润玉也拄着拐过来了,见了高源,他也只余下深深叹息。
“我没事。”高源看着他们,挤了挤笑容,说:“我只是路过,我要回去了。”
“老院长,老院长……”众人都围了过来。
可高源却转过身,慢慢地往外走,不曾回头看一眼。到了车站,买了去张庄的汽车票。上车之后,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发车之后,他把脑袋抵在车窗上。道路很破,汽车颠的很厉害,随着汽车颠簸,高源的脑袋一次次磕在窗户玻璃上。
……
严旬坐牢了。
县医院的乔正被免除了公职。
钱陆华的小舅子也被抓了。
……
高源回到了自己村子。
“高爷爷回来了。”
“高爷爷。”
高源跟这些年轻人点头打招呼,问他们:“干嘛去啊?”
“去种药材。”
“好,去吧,去吧。”高源对着他们挥挥手,然后就去卫生室找杨德贵,却得知杨德贵也上山种药材去了。无奈之下,高源只能跟着上山。
“找我干嘛?”杨德贵一如既往地欠揍。
高源对他道:“欣赏你种地的风采。”
杨德贵对高源翻了个白眼,他说:“我们这些泥腿子跟你这样的大专家没法比,不种地吃啥,吃屎啊?”
高源无语了,又问:“药材收益怎么样?”
杨德贵道:“总比种菜种番薯强,好歹是个经济收入。这片土地是我家老爷子临终前嘱托出去的,这几年承包出去搞中药材种植,给村集体带来了不少收入,村里人也能靠着种药材赚钱。”
高源点点头,又看山下的田地,他问:“那些地也种了吗?”
杨德贵没好气道:“农村人没什么见识,更没什么规划,见种药材能赚钱,一窝蜂全涌上去了,自己家的土地也种上了。可他们又不好好种,还放化肥打农药,好赖全不管,品质就没保证了,关键是销路都不提前找好,你看看,好多药材挖回来就在家里堆着。”
高源也很无奈。
杨德贵一边挖地一边说:“不过我老子临终前的想法还是很有道理,搞集体经济,让懂经营的人去承包,给大家做好示范,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路子。”
高源对他道:“你是因为承包人是你儿子才这么说的吧?”